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二十回 按戚眷天下一巨網 吃閑醋堂上兩痴兒

從司馬公的望日家宴上回來,我仍舊忙著到處遞名帖,拜會朝中大老——你說都城裡的世家大族、公卿列侯怎麼就那麼多?逐一拜覲,估計沒個一年半載都拜不完。問題是其中很多人物我還不能訪了一次後隔個三五月再訪,那樣反倒顯得不恭了。於是吩咐嚴乃川儘快擬份日程表出來,誰先誰後,誰疏誰密,給我統計清楚,好便於行事。我也知道這是個大工程,以嚴岸之能,也不是三五日便能搞好的,可惜我實在是等不得了呀。

那一日又跑了整整一個白天,才回到府邸,我就問嚴岸:「計算得如何了?」嚴岸苦著臉回答說:「小人久在民間,這朝臣們的親疏貴賤,須得現覓人打聽才是,實難一蹴而就……」我恨得飛起一腳,踢他個四腳朝天。可是恨歸恨,踢歸踢,我還得指點他:「汝但以司馬公為根本,司馬公親近的,都開列在前,司馬公疏遠的,且先放下罷。」

話音才落,門子跑進來稟報說:「有客拜會。」說著就遞上一張木牘名帖。我接過來瞥了一眼,只見上寫:「汝南許璞。」

哦哦,我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是在司馬公望日家宴上見過的那個獻葯的尚書郎呀。尚書郎雖然品級不高,我與此許璞也沒有什麼交情,然而若是司馬公看中的人,我又怎能不傾心接納呢?於是急忙吩咐道:「待我開中門迎候。」

等把那位許璞許子璫迎到正廳,分賓主坐下,寒暄了幾句,我問他說:「子璫此來,不知何以教我?」故意一見面就稱呼他的表字,顯得兩人親近一些。

許璞微微一笑,莫測高深地回答說:「因是世交,故而來拜。」我聽到這話倒不禁愣了一下——世交?我們兩家有過交情么?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於是問道:「在下不敏……」

許璞笑著解釋說:「魯僖公十三年,齊侯、宋公、陳侯、鄭伯、許男、曹伯、魯公會盟於咸。是以知為世交也。」

我正端了杯子在喝水,聞言差點忍俊不禁,噴了許璞滿臉。我王姓的先祖,傳說是殷商之微子,也就是說和春秋時代的宋國同源,而高陽許氏不用說,乃是許國的後裔了。宋、許之間曾有過盟好,那就算是世交么?別以為我沒有讀過《左傳》,我記得很清楚,許男經常跟在楚王屁股後頭跑,楚人攻宋,許男也發兵,楚人盟宋,許男也登壇,這算個狗屁交情?說什麼世交,若論從楚攻宋,兩家還是世仇哩!

聽說漢末有個光會耍嘴皮子的白痴叫做孔融,他少年時代去拜會大老李膺,也自稱是世交,原因是「昔我祖孔子曾與令祖老子論道。」這分明就是故意抖機靈,套交情,現在許璞所言,比那孔融還不靠譜。

若是個普通無賴,我當場就噴他一臉,然後叫人把他亂棍打出去——老子可不是李膺,沒有那麼好涵養。然而這許子璫本是司馬公看中的人,就算他不來拜我,我也本想過幾天去找他的,他想來和我套交情,正好,正中下懷。於是我順水推舟地點頭:「原來如此,是在下疏忽了。既是世交,你我應當多親近來往呀。」

看我如此上道,許璞笑得更開心了,立刻就從懷裡摸出一方錦匣來遞給我:「雖為世交,長無來往,今日拜會,區區芹獻,請王公笑納。」

呀呀,竟然稱呼我為「王公」,我聽在耳里,笑在心裡,通體說不盡的舒泰。於是雙手接過錦匣,打開來看。原本還以為此人既然精通歧黃之術,善能合葯進獻給司馬公,想是也合了一份來送我,但打開錦匣一看,裡面卻只放著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絹帕。此人送我絹帕何意?難道他是代某位小姐前來傳遞情意的么?總不會是代其姊妹前來的,想要與我聯姻?許璞貌雖不美,卻也不俗,若是他的姊妹,或許頗有姿色吧。

可是等我展開絹帕,才知道這番妄想純粹是水月鏡花。只見絹帕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中間並有直線或曲線相連,我才看了一行,就不禁倒吸涼氣,心中又驚又喜,直起腰來拱手道:「如此重禮,王某感激泣零!」

你道許璞送我的究竟是什麼?原來是一張親屬表,最上一行是安平郡公他們哥八個:司馬朗、司馬懿、司馬孚、司馬馗、司馬恂、司馬進、司馬通、司馬敏,第二行是司馬公他們兄弟九個:司馬師、司馬昭、司馬幹、司馬亮、司馬伷、司馬京、司馬俊、司馬肜、司馬倫,以及同族兄弟、姻親,下面還有兩行,開列得整整齊齊——這是一張司馬家族的親眷總表呀!

這是寶物、這是寶物!有了這張表,我還怕抱不住司馬公的大腿么?只要把這張表上列著的各位大人都伺候舒服了,我還怕前途不夠光明么?許子璫真是及時春雨,這方絹帕真是天下至寶呀!

我激動得一把握住許璞的手,熱淚險險奪眶而出:「子璫兄,如此重禮,在下受之有愧,無以為報呀!」

許子璫的禮物一拿出來,立刻我們兩人變得親近了許多,本是第二次見面,卻彷彿十數年的至交一般。不過我心中也有所疑惑,這麼好的東西,他怎麼就會想著要送給我呢?

拐彎抹角地打探,許璞倒是不隱瞞,很快就說出了原因:「下官欲為國效力,恨無門耳。君侯國之棟樑,願附驥尾。」他這是打算投效我了,然而……我繼續問道:「司馬公甚為看重子璫,何謂無門?」

許璞輕輕嘆了一口氣:「有公車之士遮道,我等不得過也。」我愣了一下,腦筋快速飛轉,總算是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公車之士」,分明是隱指,公指賈公閭,士指鍾士季,他是說有這兩個人橫在前面,自己沒辦法湊到司馬公跟前去,於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可以靠著幫助我得到司馬公的寵信,自己也能飛黃騰達吧。

我又問他:「說什麼遮道?可求援手。」許璞回答說:「車有援手心,士無愛人意。」也就是說,賈公還挺願意幫忙他們這些年輕人,可惜鍾會踞傲,嫉妒心也重,是不肯放別人上台和自己爭寵的。

哦,看起來許璞對鍾會也是一肚子怨氣,我不妨引為臂助,一起把那可惡的傢伙掃下台去吧!

但我心裡雖然這樣想,話還要問清楚:「既然如此,何不援以車而推其士。」你幹嘛不依附賈公來搞鍾會,而想著來傍上我呢?許璞皺眉回答說:「我欲登車,必為士所害也。」哦,他說得也有道理,賈公、鍾會二人在司馬公面前爭寵,互相都警惕著呢,一旦某人表現得和賈公過於親近,定會遭鍾會所忌,許璞想來不敢冒這個險。

那麼,我是否也該和賈公保持一定距離呢?轉念一想,鍾會這廝已經在提防我了,進一步也是遭忌,退一步也是遭忌,除非我明著表示投在他鐘士季門下,否則這段怨仇是解不了的。哼,誰會去依附那個心胸狹窄的鐘會?!

既然話都問清楚了,我和許璞的交談也就越來越深入,大生相見恨晚之感。據許璞說,那個盧炬盧作煊是他契交好友,兩人一般心思,都想輔佐我做一番大事業。這真是上天送給我的異寶啊,若有這些世家豪門的青年才俊相助,還怕扳不倒鍾會,還怕得不著司馬公的寵信么?他們和禽獸、水缸之流可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呀!

那天晚上,我和許子璫相談甚歡,鼓打三更才依依不捨地送他出門。第二天起身,放棄了出門去拜客的預定計畫,先拿出許璞所贈絹帕來研究——我要根據這方絹帕,重新制定自己的拜客計畫。

許璞的司馬氏親族表制定得非常詳細,但也正因為其詳細,反而看得我頭暈眼花——從司馬防開始,這一大家子連續幾代都是高產,兒孫眾多,各房的婚姻也都經過深思熟慮,拉攏豪門,織成了一張覆蓋整個天下的大網。如此大網,無論究其經還是析其緯,都是很難分明的,我必須重新整理一下,按照自己的需要把上面所開列的所有名字再分個三六九等,否則一一拜會,足能把我累死。

於是叫了嚴岸過來執筆相助,先依照和司馬公的親疏遠近分上、中、下三類,然後我說名字,嚴岸記錄,從家族而至於個人,一一開列清楚。約摸接近正午的時候,我們整理到了泰山羊氏。這個羊氏可了不得,一方豪強,世有清名,羊續生羊衜、羊耽,羊衜生羊發、羊祜,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了忠武公為妻。現在羊家人大多死了,就剩下一個給事中、黃門郎羊祜羊叔子,算起來是忠武公的小舅子,司馬公嫂子的兄弟。

整理到這裡,我突然有所特異發現,抬眼向天想了很久,然後倒吸一口涼氣。嚴岸感覺有點莫名其妙,問我說:「君侯想到了什麼?」我指點著羊祜叔父羊耽的名字向他解釋:「此人所娶的,就是隴西辛氏了……」

羊耽所娶的辛氏女在本朝大大的有名,有名到連她的閨名「憲英」都流傳在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且說這辛憲英乃是肅侯辛毗的女兒,素有見識,當年安平郡公和逆賊曹爽相爭,肅侯的兒子辛敞拿不定主意該幫誰,就去問他姐姐,辛憲英指點說:「太傅(安平郡公)搞這次政變是不得已的,曹爽擅權,天下人都厭惡他,他也一定會被太傅幹掉。不過話雖如此,兄弟你做曹爽的參軍,必須恪遵道義,繼續跟隨曹爽,不能三心二意。」辛敞還真聽話,果然就跟著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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