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十七回 破城喋血於詮死難 擅殺取功鍾會立威

我受寵若驚,跟著司馬公進了大帳,但隨即眼角瞥到一個人,立刻滿腔的好心情完全跌落谷底。此人峨冠博帶,叉著手倚柱而立,臉上充滿並且流溢著讓人起厭的豬油一般的自命不凡——不錯,這個我雖然才見過一面,卻已經發誓要和他不共戴天的傢伙,正是司馬公的親信之一,鍾會鍾士季。

可惱的是司馬公竟然還向鍾會招手:「士季,此乃隴西太守王元宗,你們在洛陽曾有一面之緣。」看鐘會那大大咧咧的樣子,分明就不想搭理我,可是既然司馬公發話了,他也就只好不情不願地邁上一步,拱手作個揖:「王太守,幸會。」我雖然從骨子裡討厭他,可並沒有忘記現在是在司馬公的面前,於是禮數周到,深深作揖:「拜見君侯。」

論起官職來,鍾會不過黃門侍郎,雖在中央典署機要,等級卻比我這個太守略低一點,然而他受封東武亭侯,爵位要比我高得多了,因此我用爵位來稱呼他。想要收拾一個人,然而暫時力不能逮,那就得先堆下笑臉來麻痹他,這個淺顯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聽我稱呼他做「君侯」,鍾會那張冷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笑意。怯,但凡喜歡奉承的傢伙從來都不難對付,我在心中暗笑,但外在的表情只有更為恭敬。

司馬公在胡床上坐下,笑著對我說:「前日全氏來降,全靠士季之謀,今日文氏歸命,是元宗之功也,前後輝映,何愁逆賊不滅?」我偷偷瞟了一眼鍾會,只見他聽了這話,臉又重新冷了下來。很明顯,你是司馬公數一數二的親信,我還未必排得上號,所以司馬公多誇我兩句,甚至和你並列,想要籠絡我心。對於這種口頭表揚還要拈酸吃醋,鍾會呀鍾會,不是我小瞧你,人稱你是智囊,你可實在名不副實。

我朝司馬公再深深作了一揖:「鍾君侯大才,羨安能比類。文氏兄弟恐懼天威來投,羨不過為其引見而已,不敢言功。」一邊講這些門面話,我一邊在腦子裡亂轉,尋思對策。司馬公要我說說諸葛誕如何滅亡,我還沒有腹稿呢,可得趕緊籌劃才是。

司馬公輕輕皺了一下眉頭:「文氏初至,不知該怎樣安排。說起來,文俶本是先兄辭世的禍首……」聽了這話,我腦中不禁「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哎呀,我怎麼竟然把這件重要的往事給忘記了!

三年前,也就是正元二年,揚州刺史文欽、鎮東將軍毌丘儉等人造反,司馬公的亡兄忠武公率軍前去討伐。忠武公那陣子正得著病,眼睛上長個瘤子,大夫說千萬不可動怒,否則怕有性命之虞。帶病親征本來就已經兇險萬分了,偏偏眼看要打贏了,文欽的次子,也就是文俶也叫文鴦的那小崽子突然率部沖陣,差點就殺到了忠武公的面前。忠武公是不會害怕的,可是氣得不行,這一努勁兒,瘤子崩裂,竟然連眼珠子都給瞪出了眼眶。忠武公害怕動搖軍心,用大被子蒙著頭,疼得要死也不吭一聲。好,最終文俶那小子是給打退了,忠武公也從此一病不起,才回到洛陽就咽了氣。

我要早想到這一段,肯定會設個陷阱砍下文俶的腦袋來獻給司馬公呀。現在可怎麼好,我已經把文俶領來了,司馬公肯定想要宰了他為忠武公報仇的,可是又殺降不祥,我整個是把個燙手的山芋給扔到司馬公懷裡了呀!

想到這裡,我覺得後背一陣發涼,眼前隱隱有黑氣顯現——那不是黑氣,那是我漆黑一片的前途。

大著膽子,哆哆嗦嗦地偷瞧一眼司馬公,就見他正皺著眉頭想事情,倒似乎並無發怒之意。不行,我不能因此自毀前途,我得想條亡羊補牢的妙策,可是妙策何在呢?再望一眼鍾會,那傢伙眼中竟有笑意,似乎是等著看我的大笑話。

我這個人沒什麼好,就是從來不吃這一套,你硬我更硬,你軟我也硬,絕不能在鍾會面前丟臉。這股惡氣一湧上心頭,我的腦子陡然清楚了起來。司馬公會想殺文俶嗎?他真的和那小子仇深似海嗎?別忘了若不是文俶氣死了忠武公,做老二的司馬公永遠也不能手握權柄,操控朝政。兄弟之情對於權力欲來說,那就等同於一個屁,越是象司馬公這種聰明練達的高人,越是不會把小仇小怨放在心上。說不定司馬公暗地裡還一直在感激文俶呢!

想到這裡,我猛然屈膝跪倒,挺腰梗脖子地大聲說道:「殺降不祥,只能使賊眾同仇敵愾,使壽春難以猝下。請明公善待文氏兄弟,為從逆者作個榜樣,如此,則壽春不難破也,諸葛逆賊不難擒也!」

這是一步險棋,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既然自己把文俶領來了,那就必須要保住他的性命,文俶若死,我的功勞就沒了,人情也沒了,更重要的是,若因此受到牽連,怕會徹底失去了司馬公的信愛。司馬公若是討厭一個人,那人還能在朝廷中立足嗎?那人還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嗎?

聽了我的話,司馬公緩緩舒展眉頭,並且瞟一眼鍾會:「士季以為如何?」我隱約看到鍾會的雙眼中露出一絲失望之色。我真害怕鍾會反對自己的意見,偏主張要殺了文氏兄弟,不過還好,鍾士季終究還不是一個徹底的蠢人。

「明公不僅要善待文氏,還可使他們往城下去喊話,」鍾會一字一頓地說道,「連文俶都降而不殺,其誰不願降者?」

無恥,這還真是一條妙計,我怎麼就沒想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總感覺如果自己把主意都出盡了,鍾會反而會一力反對——哼,這種事情,那個小人一定會幹得出來的。

聽了鍾會的話,司馬公微微點頭:「不愧是智囊,果然好一條妙計……」

文氏兄弟在壽春城下連喊了三天的話,逾垣來降的人越來越多,據這些人說,城中軍民無不想望太平,不願再為諸葛誕賣命,諸葛誕只好每天帶著他數百名親信巡查各門,殺人立威。「應該就是我向大人提過的那些揚州惡少,」嚴岸對我說,「都是諸葛誕的死士。」

死士又怎樣?就算他們不但是死士還是俠士,個個力能拔山舉鼎,就算他們不是數百,而是上千——嚴岸最早就曾說諸葛誕招募惡少上千,想必圍城日久,死了一大半了——面對二十多萬大軍,困守孤城,外無援軍,內無糧草,遲早是掉腦袋的下場。哼,死士,死士,終究是要死的,否則怎麼叫死士?

司馬公原本將大本營扎在下蔡,後來移到北山,二月朔日,他親自蒞臨前線,指揮對壽春城發動最後的進攻。先鋒指定為司馬胡奮,力攻南門,我因為握著五百漢騎、五百羌騎,也被暫時撥隸在胡奮麾下,只等他撞開城門,就一涌而入去擒諸葛誕。

戰鬥開始以前,我把秦銳、李越、鍾愛華等人叫來,囑咐他們說:「別忙著殺人,最重要的是抓住罪魁禍首諸葛誕。」眾人齊刷刷地點頭,表示完全明白。

戰鬥在辰時打響,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南門就砉然洞開。秦銳一馬當先,領著漢騎躍過胡奮所部就衝進城裡去了,當場踩倒三五個人,差點引起兩軍的火併。好不容易道歉兼答應戰後贈錢撫恤,把局面穩定下來,我也隨後殺入城中——其實根本就不用殺,城中軍民,半數見了我們就跪地投降,半數餓得連長矛都端不平了。

初次遇見有規模的抵抗,是在刺史衙署附近,我們迎面撞上了一群打著「吳」字旗的南蠻子,數量不多,大概也就三百來人。我高聲喊道:「全懌、全端已降,待為上賓,汝等何不追從?」話音剛落,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匹馬來,馬上一將怒目圓睜,大吼道:「大丈夫受君主之命,率兵救人,不能成功,反而束手就擒,此我所不取也!」說著話,一把扯掉頭盔就衝殺了過來。

耶,沒想到南蠻子里還有讀書人,知道先軫免胄赴死的故事,想要效法先賢。然而當初讀《左傳》的時候,我就覺得先軫此人愚不可及,你就算想要自殺,也可以戴著頭盔,說不定還能多殺幾個敵人,何必非要光著頭亂沖呢?眼看那員吳將披頭散髮地氣哼哼地衝過來了,我老實不客氣地叫部下拉弓放箭,並且全都瞄準他沒有防護的腦袋。眨眼間,弓弦聲響,這個白痴被扎了一腦袋羽箭,骨碌碌地滾到馬下去了。

《左傳》上說,先軫免胄去沖狄陣,死了以後狄人把他的首級割下來還給晉人,「面如生」。那些狄人倒還真講規矩,沒把先軫的腦袋搞爛嘍,然而我和狄人不同,老子是中原漢人,從來就看不得這種附庸風雅的行為,這吳將的腦袋好象刺蝟一樣,別說什麼「如生」了,相信現在連他親娘都認不出自己兒子來。

哎呀,光想著解氣,卻忽略了這樣一來,就很難知道此人姓甚名誰了,拿著這樣一個腦袋去報功恐怕費點事。不過還好,將領一死,那些吳人紛紛跪地求饒,我們突入刺史衙署,一看那吳將唐咨、王祚還真懂事,早就脫卸了盔甲,叫人把自己五花大綁地跪在二道門口了。我問唐咨,門外免胄沖陣那廢物是誰?唐咨說:「下將於詮,不識時務之人也。」

我們攻破南門,諸葛誕領著殘部還想往東門外突,被王鎮南一頓亂箭給射了回來,只好繞路去西門,結果半道就被胡奮所部給圍住了,全都做了俘虜。我因為收降唐咨、王祚,慢了一步,大功被胡奮所得,真是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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