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踐踏隴西 第四回 蝮蛇蟄手大敗洮水 壯士斷腕退守高城

好男兒志在四方,尤其我這種世家子弟,誰不想建功立業,封妻蔭子,讓祖宗墳上再冒上一陣青煙呢。白日夢我是經常做的,夢想中總有一日會成為建牙開府、威風八面的大將軍,或者是冕旒玉笏、劍履上殿的大宰相。所以我雖然臨時應變,虛報假的頭銜,其實這裡面還有很大的講究呢。

首先是「大將軍司馬公麾下」,誰都知道現在朝廷掌握實權的是司馬公,想往上爬不巴著那條粗腿是萬萬不能的。然後是「假黃鉞」,這個尤其重要。將在外而不加「使持節」,很容易就被個使持節給你罷嘍,而就算加上使持節,冷不丁冒出個假黃鉞來,仍然能先囚後奏,叫你欲哭無淚——因此這柄黃鉞,那是非假不可的。

「行都督雍涼幽揚四州軍事」這句,其實是口誤,我本來想說的是「雍涼荊益」四州,不知道怎麼一來,覺得嘴順,就變成「雍涼幽揚」了。好傢夥,一在隴西,一在關東,還有南有北,防區那麼大,並且分散,傻瓜才會設定這樣的頭銜呢!

不過沒關係,想來那些吃慣花椒、麻言麻語的西蜀蠻子,未必能聽清我這地道官話。果然,這一聲喝將出來,那個林梓嘴巴張得老大,好半天都合不攏。我可不能等他把嘴巴合攏,回過味兒來,我趕緊一擺長刀,口中怒斥道:「惡賊爾敢!」就往斜刺里直衝下去了。

我的目標是一個普通的蜀兵,那廝手裡沒有武器,正扛著面「漢」字旗在人堆旁邊打晃,看我衝過來,滿臉都是驚恐詫異之色,似乎在說:「我怎麼你了?你沖我來幹嘛?」我可不管那麼多,掄刀就砍。那蜀兵不慌不忙,奮起兩膀力氣,竟然將手中大旗朝我面門擲來。大旗脫手,他毫不猶豫,雙手抱頭,轉身就跑。

「喀喇」一聲脆響,我將那面賊旗旗杆砍斷,跌落塵埃。正在想,這算不算「砍翻大纛」的功勞,突然耳畔風聲又響,隨即肩膀上一陣鑽心的疼痛,已被一槍刺入!

我本是文職,是從沒準備過鎧甲的,此番為了守城,臨時找了一套穿上,不算很合身。那槍來得好刁毒,正從我護膊下方刺入——如果鎧甲合身,這一槍的威力少說要打個五折。

我吃痛朝後就倒,敵槍「呼」地從我肉里拔出,帶出一天血沫來。我倒在地上,定睛觀看,呀哈,原來那林梓已經重新找了匹戰馬騎上,臉上還有灰塵,鼻端還有血跡,竟然如此悍勇,又朝我殺過來了。

我正在心裡嘮叨:「天不假年,我命休矣!」只聽一聲暴喝在不遠處響起:「兀那賊將,老爺來做你的對手!」光聽「老爺」二字,我就知道是秦銳殺回來了,那本是他習慣的自稱,甚至往往在上司面前也改不過口來,為此吃過無數頓板子。我心中大喜,知道自己暫時又撿回了一條小命。

只見秦銳躍馬挺槍,從側翼直殺過來。林梓不敢輕忽,駁轉馬頭,節架相還。兩馬這一錯蹬,就是一個回合,不分勝負,雙方各衝出半箭之地,轉身再戰。

此時我已經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嘿,也正那麼湊巧,這第二個回合戰罷,林梓的戰馬直朝我站立的方向衝來。還沒容他駁轉馬頭,我故伎重施,掄圓了一刀,狠狠砍到馬脖子上。雖然我現在肩膀受傷,只有一隻右手可用,左手虛麻無力,但那馬卻也不是對方用慣的坐騎,動作較它的前任更不靈活。耳邊又是悲慘馬嘶,林梓一如前樣,「啊呀」一聲,倒撞下來。

秦銳駁馬回來,抖槍便刺。林梓的部曲好象練熟了似的,也照前樣過來遮護,「呼哧哧」,又扯住主將脖子,硬生生倒拖出一丈多遠去。秦銳一刺不中,還想二刺,林梓爬將起來,鼻血長流,可再也無心戀戰了,轉身搶過匹馬來,翻身躍上,伏在馬背上就狼狽逃躥去也。

主將既走,賊無戰心,「呼啦啦」丟盔卸甲,就往來路潰逃。秦銳立馬在我的身邊,橫長槍仰天大笑,倒好象敵人是被他戰退了似的。混蛋,若無老子兩番砍倒賊將的戰馬,你以為你就一定能贏嗎?!

此戰殺賊七人,己方折損騎兵八名,戰馬九匹,好在搶得賊人丟棄的兵器十來樣,乾糧十來袋,木材七、八捆,樹皮繩子八、九丈,另砍翻「大纛」一面,守住了城池,也算是個勝仗。我和秦銳等人得意洋洋,凱旋而歸,然而才一進城門,我腿就發軟了,「咕咚」一聲坐在了地上。

正好趁著負傷的機會,把善後事宜都交給二馬,我可以放心去睡大頭覺。只可惜酒是不能沾了,城裡那個自稱華佗弟子的廖大夫堅持說,負了這麼嚴重的外傷不能再飲酒,以免氣血快行,金瘡迸裂。水缸這傢伙可惡,你來探看我也就罷了,幹嘛還帶著滿嘴酒氣來呀?讓我只有乾咽唾沫的份兒……

第二天一早才醒過來,突然就有快馬入城傳令,說征西大將軍陳泰已經統合各路兵馬上隴來了,午前就會趕到襄武,讓郡太守前往南門迎接。我們五個大眼瞪小眼,心說可上哪兒給你找太守去,只好各自穿上件乾淨衣服,一起去南門外跪地恭迎。

巳時三刻,風雲突變,煙塵漫天,浩浩蕩蕩一支大軍直往南門開來。當先是一支節旄,節旄旁是跨著高頭駿馬的一員金甲大將,眉分八彩,有黑有白還有灰,目若朗星,往上翻著,正眼也不瞧人,想來定是威名赫赫的陳大將軍了。

陳大將軍來到我們面前,他不開口說話,只叫身旁一個小校問我們說:「隴西太守何在?」馬馳滿臉媚笑地回答說:「太守前日晚間逃亡,不知去向,我們五人持械上城防守,昨日戰敗了數千賊兵……」

陳大將軍把眼睛略略往下一瞥,沉聲道:「我已聽聞,爾等忠勇可嘉。」隨即陰冷的目光從我們每個人臉上快速掃過,突然抬起馬鞭來一指我:「你是何人?」

我趕緊報名說:「郡中書佐,琅琊王羨。」陳大將軍微微點頭:「好,就命你暫行隴西太守事吧。」

我腦袋又是「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想想也是,陳大將軍是什麼人?那是朝中元老、西線宿將,他看人肯定有一套呀。現在隴西郡中就剩下我們這五個書佐了,當然要從中挑選一個暫代太守之任,而秦銳、段俠都滿臉橫肉,一看不似良善,二馬又態度諂媚到讓人齒冷——其實我也想媚笑來著,只是肩膀疼痛,一時笑不出來——則如此重任,捨我其誰歟?

於是我在眾人羨慕、嫉妒、敵視甚至仇視的目光簇擁下站起身來,口稱「遵命」,把陳大將軍等人讓進了衙署。他們鳩佔鵲巢,霸佔了正堂開軍事會議,我只好還在書佐的偏廳里辦公。其實我哪有什麼公要辦,一切都委任給二馬他們就好了嘛。

原本以為否極泰來,誰料想大軍午後開拔,陳大將軍竟然派傳令兵來吩咐說:「王太守率郡兵隨軍西進。」我這一打聽,敢情雍州十個郡,除了郡治京兆,其他各郡太守也都被挾裹在陳大將軍部隊中了。看樣子,我是跑不了了,不過「率郡兵」這三個字可有點麻煩,郡兵主力都已經被王刺史調走了,現在哪兒還有什麼郡兵可率?

沒辦法,我只好去找秦銳商量。秦銳聽說要上戰場,兩眼「嗖嗖」地直放寒光,一拍大腿:「我將騎兵,跟著你去!」我一想也好,騎兵速度快,或能在危險時刻,保我速速逃命。

於是把郡中諸務,民事交給馬馳,軍事交給段俠,我和秦銳二人率剩下的五十騎,跟著陳大將軍向西進發。當晚就到了首陽縣,不見蜀賊蹤影,首陽只是一座空城。

一邊行軍,我一邊謹慎地打聽,聽說陳大將軍並各郡官兵,以及行安西將軍鄧艾、討蜀護軍王祕等人的隊伍,足有六萬餘人。這樣一支大部隊直殺過去,除非那姜維有通天徹地之能,除非陳大將軍蠢過豬玀,想必就算敗,也不會敗得太慘。嗯,我感覺自己的性命有一定的保證,心裡立刻踏實了下來。

在首陽縣吃過晚飯,陳大將軍召開軍事會議,商量此後的戰略部署。行安西將軍鄧艾首先分析敵情,他說姜維、夏侯霸率賊軍八萬九千,將王刺史團團包圍在狄道城中。狄道雖然城固堞高,但存糧不多,而且王刺史經前洮水一敗,估計目前麾下不足萬人。

聽他結結巴巴(據說此人從小就是個嗑巴)地彙報完情況,大家一個賽一個地倒吸涼氣。我軍只有六萬餘,加上王刺史那些已經喪了膽的疲兵,也還不到七萬,而敵軍竟然有將近九萬!其實數量還不是最重要的,打仗靠的是士氣,是訓練程度,賊人不用說了,敢從漢中遠徵到隴西來,應該是軍隊主力,而我們呢?陳大將軍本部兩萬餘人,鄧安西、王護軍本部各萬餘人,或許戰鬥力還算過得去,其餘各郡的郡兵,那志氣,那能耐,頂多也就搜捕個把盜賊,欺壓欺壓良善呀——光看我郡的士兵素質,光看秦銳所部那些騎兵的面貌,我就能類比出來了。

這種仗沒法打,如果執意往前沖,肯定是九死一……肯定是十死無生。大家面面相覷,看起來人人都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於是討蜀護軍王祕領頭,各郡太守、都尉,還有陳大將軍麾下胡奮等各級將校,全都眾口一詞,要求暫緩進軍,分兵守衛高城嶺,以待情勢的改變——換句話說,以待蜀賊們把糧草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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