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鏡鑒記

雷雨暴風,邪氣衝天,劉鑒和王遠華能覺出不對來,袁忠徹當然也有所感應。所以他匆匆了結了順天府之事,根本沒回工曹,直接就騎著快馬奔萬歲山來了——當日祈禳那些御瓦也有他的一份兒,此刻本能地察覺兩事之間大有關聯。

才爬上山,遠遠地袁忠徹就看到王遠華從泥地里撿出個銀色的小物件來。他眼睛本尖,身為尚寶司少卿,又見多識廣,立馬就看出了那東西的來歷,高聲問道:「這十字架哪裡來的?」

「十字架?此物何門何派,做何使用?」宋禮就站在王遠華身邊,伸出食拇兩指拈起這「十字架」,轉身詢問袁忠徹。

袁忠徹走近前來,接過十字架仔細查看,嘴裡解釋說:「此乃從西域大秦國傳來的景教的信物,上面這小人,據說就是他們叩拜求福的神仙……」話才說到一半,突然激靈靈打個冷戰,眼眉朝地上一掃:「沒、沒了!」

袁忠徹的意思,和劉鑒、王遠華方才所說一般無二,都是驚詫御瓦底下埋的屍體不見了。當然,袁忠徹並不知道那是沈萬三的屍身,他還一直當是「前朝的陰物」,雖然心裡也多少有點疑惑——前朝什麼要人,身死化屍了多少年,竟然陰氣如此之重,差點要了自己的小命去?但劉鑒就從沒想過要跟他解釋,他也為了保持自尊,不肯主動去問劉鑒。

劉鑒心說這件事總得對宋禮、袁忠徹簡單解釋一下,才待開口,一直冷著臉的王遠華反倒搶先了一步:「有人掘走了下面的陰物,適才驚雷震響,正是邪氣衝天之兆。不僅如此,他還破壞了御瓦的祈鎮,改以此異物代之。」說著話,一指那枚十字架。

王遠華這兩句話簡明扼要,既解釋了當前的形勢,又把自己打死沈萬三,埋屍於此,並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隱而不談。他這樣做,倒可以免去無窮口舌和爭端,當此緊急時刻,劉鑒也可以理解,但多少感到有點不滿。劉鑒心說連屍體帶鎮物都被人盜走,還連累了捧燈下落不明,這一切的一切,你王遠華是始作俑者,其實全都是你造的孽!你解釋起來倒簡單,合著這裡全沒你的事兒了?

他想要加兩句話,刺一刺王遠華,可又沒開成口——袁忠徹先喊起來了:「如此,是景教的僧人取了陰物去么?」宋禮湊近兩步,再看看那十字架,也嘟噥說:「看這架上的男子赤身露體,垂首欲泣,分明是正在受刑。拜這種將死之人,此教定是邪教。我這就下令徹查北京城裡的妖僧!」

劉鑒心說這位尚書大人還真是聽風就是雨。是,北京城裡景教寺廟是不多,可也並非一間兩間,景教僧人不止十個八個,就算能行妖法,也不會在房頂打個條幅,或者在腦袋上貼個標籤,寫上「我乃妖僧」,等你來查。這「徹查」兩個字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那得多少時間哪?雖說捧燈只是血光之災,性命暫時無礙,可等宋禮他查完北京城內所有的景教僧人,捧燈就算只是屁股上痔瘡破了,這流血也早就流乾淨了。

他想要開口阻止宋禮胡思亂想,別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嘍,卻看袁忠徹先搖了搖頭:「大人此言差矣。想那景教,自大唐貞觀年間傳入中原,有僧人將其經典獻與太宗皇帝,御批的可在長安建寺傳道。你雖看此信物可疑,但他們還真說不上是邪教呢。請看,這個架子上所縛之人叫做『彌施訶普尊大聖子』,乃是他們上帝『無元真主阿羅訶』之子。蓋因番邦之人為非作歹,遭天所忌,天將降大災之時,上帝遣其子為祭品,替凡人贖了罪愆。故而他們為了紀念這位聖人,便刻其受刑之象,朝夕禮拜。如此而已。」

宋禮撇一撇嘴:「舍其身為凡人贖罪嗎?佛家也有類似故事,可全是旁門左道野狐禪,不是修行的正法。」

袁忠徹微笑著又搖一搖頭:「大人不可妄斷。據我所知,景教戒律中也有『當孝敬父母、不可姦淫、不可偷盜』之語,本朝以仁孝治天下,這遠來的和尚們所尊崇的,倒也暗合聖人之意呢……」

這倆人放著正事不辦,話頭一岔開,倒開始討論起景教的教義來了,聽得旁邊的劉鑒是坐立難安,又不好直接打斷他們的話頭。好不容易袁忠徹的話有了個停頓,宋禮還沒來得及接碴,劉鑒趕緊邁前一步,橫在兩人中間,一搖扇子:「天雷示警,這事兒非同小可,而下官……下官的書童也因此失蹤,性命堪憂。宋大人,不必去徹查景教寺廟,這十字架的主人,我心裡已然有數了!」

劉鑒用最簡明扼要的話語,把骰子餅店安老闆結婚當天自己見到一個番邦僧人,這僧人怎麼曾經扯著捧燈的手嘀咕了半晌,以及今天早晨捧燈如何神秘失蹤,種種因由,大致解說了一番。他雖然沒有直接點明王遠華布陣害人,可話語中故意留了好幾個扣子,在在指向王遠華。王遠華越聽,臉色越是鐵青難看。

袁忠徹一開始還撇嘴,意思彷彿是說:「八杆子打不著。景教僧人多了,你怎麼料定是此人所為?」可當他聽到牛祿也和這個番邦僧相識,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

等到劉鑒把話說完,袁忠徹伸出一枚手指,豎立在眼前:「我知道牛祿曾經領人上過萬歲山,下山時被巡行的兵卒發現,牛祿遭擒,另一個卻逃走了。但可惜牛祿已被人下了禁制……嗯,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無疑……」

宋禮插話說:「牛祿已經死了。」

袁忠徹點點頭:「我料到了,那人為了隱瞞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計策不是以妖術禁住牛祿,而是直接殺人滅口。聯想牛祿之事,以及劉……劉司直書童之事,再加上這個十字架,我料此事十有八九便與那曾在餅店中出現過的番僧有關。」

劉鑒摺扇一合,心說:「肯定就是那個番僧,豈止有關而已。沒關係我說他幹嘛?真是廢話!」正打算刺袁忠徹兩句,袁忠徹反倒指著他,冷笑一聲:「可惜呀,雖知找到這個番僧乃是關鍵所在,但據你所言,他與景教僧徒並非同門,未必住在寺中。偌大個北京城,可到哪裡去尋他才好?若說能夠掐指算到,那便是江湖騙子口了。」

真是越著急的時候越拱火,袁忠徹這時候還有閑空罵劉鑒「江湖騙子」。劉鑒平素為人溫文儒雅,偏是和這個袁尚寶八字不合,見面就要起爭執,更何況此時擔心捧燈,更容易動怒,當下細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譏。宋禮明白兩人之間的心結,趕緊過來打圓場:「其實要找那番僧,或許……倒也不難。」

劉鑒一聽這話,「咯嘍」一聲把罵袁忠徹的話給生咽了,眼望著宋禮,靜等他的下文。宋禮故作輕鬆地一笑:「幾位都是朝廷官宦,怎麼那麼簡單的事情倒忘記了?北京是前朝舊都,眼見又要變成本朝新都,關防嚴密,所有外來人等,進城時必要在順天府備案,寫清姓名、履歷,以及來自何方,所為何事,暫居何處。想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騰雲進來的,否則順天府定有記錄,咱們只須去順天府找陳諤陳大人問一下便知。只不過適才陳大人……」他轉頭看著袁忠徹:「不知陳大人現下如何?」

袁忠徹聽了這話,神情突然變得有些不大自在:「這個……雖仍卧床,卻已無性命之虞。其實也不必問他,宋大人親自去調卷宗來查,誰敢不給?」

劉鑒聽到這話,立馬催促宋禮下山去順天府,卻被王遠華攔了下來:「且慢,此地仍很兇險,不可去而不顧。」宋禮也只擔心腳下的御瓦:「是啊,是啊,那番僧的鎮物既被咱們挖了出來,還有沒有效驗?是否應當重新祈禳一番呢?」

袁忠徹把銀十字架在手心裡掂了一掂,搶著說:「既如此,仍由下官來祈禳御瓦——這番邦的法器,下官倒頗有涉獵……」說著話,眼角一瞥劉鑒,意思是「換你就不靈了吧」——「宋大人去順天府若能打聽到番僧的下落,請派人來知會下官一聲。下官了了此間事,即刻快馬去追三位。」

聽袁忠徹這樣說,王遠華不為人察覺地冷笑了一下。

於是兵分兩路,袁忠徹帶著兵丁在山上重新鎮好御瓦,劉鑒等三人下山去順天府調查番僧的來歷和下落。騎馬去往順天府的路上,劉鑒和宋禮在前,王遠華稍稍落後兩人一個馬身,宋禮隨口對劉鑒說:「順天府差人來請賢弟之時,聽情形頗為兇險,若非袁尚寶及時趕去,恐怕性命不保。可見袁尚寶確有真才實學,賢弟不必事事針對,他若對賢弟言辭不敬,我也會教訓他的。」

劉鑒回身看了一眼王遠華,冷笑著回答說:「據下官所知,有奸人在萬歲山下布了陰屍,攝取生人魂魄,陳大人恐亦為此邪法所攝,性命堪虞。袁尚寶施的法術能保他一時還是保他一世,還不好說,我料著也就是個『急就章』。」

聽到被劉鑒稱為「奸人」,王遠華催馬上前,乾笑一聲:「劉鏡如你不要自作聰明,危言聳聽。陰屍攝魄,攝不到順天府頭上,我料他根本是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要不然袁尚寶幹嘛吞吞吐吐地不肯跟你我一起來?不過是怕我們知道了真相,要笑他大驚小怪罷了。」

劉鑒聞言,雙眉一立:「本來是攝不到陳知府頭上,但有人盜了你諸般鎮物,並陰屍一起複造此陣,天象已然示警。你怎知陳大人之病和此陣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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