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都水司

劉鑒幾步搶入寄住的僧舍,一看櫃門大開,那沈萬三的草鞋沒了,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瑞秋和那兩個和尚緊跟著也追到僧舍前,瑞秋邁步就要往裡進。和尚們慌了,此時也顧不得僧俗之別、男女之防,先遇見的年長和尚伸手就要去抓瑞秋的衣角,嘴中還喊著佛號:「阿彌陀佛,女施主……」

瑞秋猛然一回頭,看和尚伸手抓來,這丫頭頑皮心起,不退反進,整個身體就往和尚手上靠了過去。那和尚見來者不善,雖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朝後一縮。可他忘記了,身後邊還有個掃地的小和尚呢,也拎著掃帚,悶著頭隨後追來。前面這個和尚身軀魁偉,他這往後一退,小和尚看不真切,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一堵肉山轟地壓將過來,本能地就把手裡掃帚朝前一送,意圖抵擋。無巧不巧,這掃把頭正捅在前面那和尚的腰下四寸處,這一下當真是痛徹心肺,那和尚「哎呦」一聲,蜷縮成葫蘆一般就摔在了當地。估計平時掃地的小和尚沒少受這年長和尚的欺負,這下子誤打誤撞也算是報了仇了——小和尚面有得色地口宣佛號,只把個瑞秋笑得花枝亂顫。

外面嘰嘰嘎嘎這麼亂成一團,驚動了屋裡的劉鑒。他回過神,皺著眉頭走到門外,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和尚:「小孩子家不懂事,大和尚您切莫動氣。事情緊迫,還望大和尚您網開一面讓她進來……咱們下不為例。」

「劉老爺既然這麼……哎呦……說了,那這次小僧……哎呦……就不計較了……哎呦……」那和尚緊咬牙關,手捂著後面,佝僂著身子勉強爬起身,恨恨地瞪了瑞秋一眼。小和尚趕緊扔了掃帚上來,攙扶他回去前院。

瑞秋撅著嘴,翻給劉鑒一個白眼:「劉老爺真是愛做老好人,這和尚無禮得很!」

劉鑒皺著眉頭,臉上一絲笑模樣都沒有:「原本也是你的不對,這後院僧房怎能隨便亂闖?毫無禮數,這不是給你們家小姐丟人么?」

原本瑞秋聽著劉鑒教訓自己,心中不是很服氣,但這後半句話可是點在要害上了,她咽了一口口水,把反駁的話吞了回去。小孩子的思路飛揚跳脫,她馬上就把心思轉到捧燈這邊來了:「那……劉老爺……捧燈哥他……」

劉鑒從袖子里掏出摺扇,拍打著左手手心,沉吟道:「我也不很清楚。不過這事兒看起來不簡單,至少不是那孩子頑皮淘氣敢鬧的妖蛾子。」

瑞秋咬著手指,突然象是恍然大悟般地拍手笑道:「嗨,我怎麼忘了,劉老爺您不是能掐會算么,您算一算捧燈哥去了哪裡,不就成了么!」

劉鑒微微苦笑:「唉,哪兒有那麼簡單?數算也不是憑什麼都能算得出來的。」

「可我家小姐對您的演算法那是讚不絕口呢,私下裡好幾次對我說您是什麼計算機還是啥的。」

「計算機?你是說妙算神機吧?」

「對對,就是那個廟裡的會算計的雞!」瑞秋繼續拍著手笑。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尤其是在自己紅顏知己口中傳出來的讚譽之詞,劉鑒緊鎖的眉頭不禁舒展開來。他招招手,把瑞秋叫進屋內,走到書桌旁邊,隨即把摺扇放在桌上,騰出手,從抽屜里取出一個藍布包,打開來,裡面是六枚洪武通寶。劉鑒解釋說:「這數術能卜算出來的事兒其實很有限,還得靠著卜者根據卦象,依靠書中的道理,再結合自己的經驗進行分析和推斷,才能八九不離十。實話說,無論是行家還是江湖騙子里,都有卜算的能人,區別就在於是偏重哪一項。騙子大多察言觀色,撿那能摟錢的話說,或許有本事的也能推出個子丑寅卯來,可他未必跟你講真話。」

瑞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看著劉鑒把那幾枚銅錢放在一個木頭盒子里搖來搖去,再「嘩啦」一下都撒在桌面上。瑞秋奇怪地問:「劉老爺,我往日見你掐算的時候,只不過是把手指籠在袖子里。今天怎麼用到銅錢了呢?」

劉鑒回答說:「平日推算,只要掐掐手指,用當日的干支和要算的干支相配合,就能大致推算出一個人的禍福休咎。今兒個這事兒貌似挺兇險,得從《周易》里去找答案……」

瑞秋點點頭:「哦,您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不過我家小姐算《周易》的時候用草棍,您怎麼用錢呢?」

劉鑒用食指把銅錢排成一豎行,計算著陰爻陽爻,一心二用,還給瑞秋解釋:「那不是草棍,叫蓍草,這演算法是周文王傳下來的,最靈驗,但也勞神費力,還得先齋戒沐浴什麼的。我要是那麼干,捧燈他就完了!這些銅錢是洪武爺鑄的,流通少,效驗高,別具一番靈氣,緊急時候足夠用了。還有人用龜甲、牛膝骨、筊杯之類的東西卜算,但道理基本相同,都是推《易》。」

排出一爻,劉鑒就用筆在紙上記錄一次,排完一卦,又反覆變了幾爻以後,他長嘆一口氣,把手裡的筆一扔,頹然坐倒,手捧額頭。瑞秋伸頭看看桌上的銅錢,還有旁邊紙上畫得亂七八糟的草稿,疑惑地催問劉鑒:「劉老爺,您算出什麼來了?」連問了好幾聲,劉鑒才慢吞吞地直起腰來,回答說:「想算這小畜生,偏就出了『小畜』,『血去惕出』,雖然說最終『無咎』,能保住性命,說不定他要遭著血光之災……」

別看平時瑞秋和捧燈打打鬧鬧總沒個消停,在外人看來,兩人算是非典型的青梅竹馬的關係。再加上瑞秋因為身量高大,實在也交不上什麼夥伴朋友,只有捧燈這麼一個身份、地位相近的小哥哥了。她不大聽得懂劉鑒的話,可能夠明白「血光之災」這個詞的含義,立刻眼圈兒都紅了,藍眼睛裡汪出一掬淚水。「是誰要害捧燈哥呀?!」她緊緊抿著嘴唇,柳眉倒豎,好似想找人拚命一般。

劉鑒望著氣沖沖的小丫頭,輕輕點了點頭,隨手把自己寫的那幾張草稿遞給她:「你先別急,回去找你家小姐,告訴她我這邊兒發生的事兒。說不清也沒關係,她看了這幾張紙,自然就明戲了。我去一趟行部工曹,我估計這事兒,那王遠華肯定脫不了干係!」

瑞秋接過紙,背轉身子,提袖子狠狠地在臉上抹了一把,顫聲說:「劉大人,要是捧燈哥有個三長兩短,您告訴我那姓王的住處,我一定為他報仇!就算是……就算是小姐生氣,怪我破了門規也顧不得了!」說完話直奔出門去。她的身影剛到院子里,突然一閃,就不見了。

劉鑒低頭又看了看桌上銅錢擺的卦象,彷彿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撿起扇子來猛地一合。隨即進內室換了官服,陰著臉出了寺門,叫了輛馬車,直奔在長安街南側中軸線附近的行部工曹。

秋後的北京,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天空澄明通透。從金朝中期開始,數百年來都做帝都,養成了天子腳下北京人的大氣、閑適與溫和。樹影婆娑,落葉繽紛,要不是心裡焦急,劉鑒肯定會在街市上信步閒遊一番。此刻巳時已經過半,街上行人正多,越接近皇城,越是紛繁嘈雜,來來往往的官吏匠人絡繹不絕。雖然現在北京行部的人事規模還比不上南京的六部衙門,但好歹幾年以後,這裡就很可能變成大明朝新的首都,所以建築規模都很宏偉,尤其以最先建設的工曹衙門來論,將來會變成工部衙門,紅牆翠瓦,高門重樓,氣勢令人咂舌。

王遠華官居都水司員外郎,直屬衙門是南京工部而非北京的行部工曹,但他既然來了北京,最合適的辦公場所就是行部工曹了。

劉鑒此前也來工曹找過幾次宋禮,多是常服來拜,見了守門的兵,先由捧燈先遞上帖子。這回穿著公服過來,也不遞帖,衝到兵丁面前威風凜凜地一站,單等對方上前答話。工曹門口守著四個兵,鮮衣亮甲,手挺著長矛,不怒自威,突然看見有人過來,正想喝問,就見這人頭戴烏紗、身穿青色雜花團領衫、腰掛素銀腰帶,胸前一塊鷺鷥補子——自打劉鑒到北京來,還沒幾次穿過這麼標準的官服呢——馬上就換了副嘴臉。一個老成些的趕上幾步,深深一揖:「老爺明鑒,恕我等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呀~~不知老爺所來何事?」

劉鑒倒被他這套好象戲文般的說辭問得一愣。這種不著四六的話,聽在他耳朵里,不禁就想起了捧燈,心中略感焦急和酸楚,於是板著臉回答說:「工部都水司的員外郎王大人可在工曹嗎?」說著話,從懷裡掏出張名帖遞給衛兵。

瑞秋告訴劉鑒,捧燈拿著沈萬三的草鞋出去的時候,看起來迷迷糊糊、神魂不守。再按劉鑒的卜算,小書童是遭人迷惑,盜物而去,想來必是那王遠華動的手腳。情理上也說得通,王遠華的「小八臂」被劉鑒所破,掘走了草鞋,所以他現在要把草鞋收回去,好恢複陣法。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王遠華鐵定是要避人耳目的,所以劉鑒匆忙前來工曹,用官位壓一壓守兵、胥吏,看看能否打聽出那惡賊的去向。如果這裡誰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或者說了個去處,但王遠華並不在那裡,那就可以坐實了,必然是王遠華擄走了捧燈!到那時劉鑒再聯繫十三娘一同去尋找,王遠華想要恢複陣法,左右逃不出幾個地方,挨個兒去找肯定能找到捧燈,就算找不到人,也能發現些蛛絲馬跡。

劉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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