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番邦僧

捧燈在萬歲山上一腦袋栽大坑裡,昏死過去。等他醒過來,已然是躺在柏林寺自己主僕寄住的僧舍床上了。室內一燈如豆,把劉鑒的影子長長地映在白牆上,乍看上去非常的猙獰可怖。捧燈一睜眼就看到這樣一幕情景,只覺得頭皮發麻,他大聲哭叫著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屁股往外就跑。劉鑒吃驚之餘,一把揪住捧燈,生把他拽回房裡,按倒在了床上。等捧燈哭聲稍停,劉鑒輕輕嘆了口氣,柔聲問:「你送完了信不回來,跑萬歲山上去幹嘛?」

「我、我是……怕……怕弄丟了箱子里的東西……惹爺您生氣,我去找找看……」捧燈此刻已經緩下了心頭的驚怖,知道自己已然平安無事,也不敢再隱瞞什麼,抽噎著把實話合盤托出。

劉鑒一挑眉毛,多少有點哭笑不得:「少了一兩樣沒什麼關係。我是怕你平常弔兒郎當的,應景兒壞我的大事,所以嚇唬嚇唬你罷了,哪裡真就寫文書賣了你呢?」換了別的情境,或許劉鑒早一扇柄打過去了,可現在看到捧燈兩眼通紅,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終究主僕多年,感情不可謂不深,劉鑒非但不惱,反而好言好語安慰他。末了還扔一個濕手巾把兒給捧燈,微笑著問:「你找東西就找東西把,晚點兒回來也不怕。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兒?至於這麼狼狽嗎?」

捧燈接過手巾,一邊胡亂地抹臉,一邊撅著嘴抽噎:「還不是爺您挖坑不填,害了小的……」

「呦,那天光想著填上袁忠徹下令挖的坑了……」當日在萬歲山上鎮邪,劉鑒先指點了一個地方,才剛挖完坑,扔了沒兩片瓦,袁忠徹就趕到了,把劉鑒的主意全盤否定,在埋沈萬三屍體的地方重新開挖。此後連番變化,眾人齊心協力,好不容易才鎮住戾氣,填上土,就把先前那個大坑給忘了——那時候天色已黑,又不在平地,從沒想過挖坑不填,會有人栽下去,而這個人偏偏還就是捧燈。

「種因得果,沒成想這惡果落你頭上了,」劉鑒略帶歉意地一笑,「怎麼的,要我向你陪不是嗎?」

「小人哪兒敢……」捧燈嘴還是撅著,眼淚卻已經不流了。他知道是自己摸黑不看道才栽進大坑裡去的,其實和挖坑的人無關,此刻看劉鑒這麼關心自己,倒感覺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於是他趕緊坐起身來,把手巾擺到枕頭邊,問說:「爺,我只記得暈倒在那個坑兒里,我怎麼回來的?」

「哼,看你這麼晚了還不回來,最近發生的事兒又多,我多少有點擔心,自己跑了趟工曹去找你。聽說你早出來了,就又拐去觀音庵,看是不是跑那兒玩兒去了。多虧了駱小姐主僕也幫忙尋找,最後還是瑞秋在萬歲山上找著了,把你給送回來的。」

捧燈臉上還是花的,卻不禁破啼為笑:「看來還是爺您最心疼小的——現在很晚了吧,且待小的服侍您歇了。」

說著話從床頭摸著一條幹凈的犢鼻褲穿了,就想下床來給劉鑒打水洗漱。穿褲子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小臉立時漲得通紅:「爺……您說是瑞秋那丫頭送我回來的,那我的這個褲子……」

劉鑒翻了翻白眼:「想得倒美!這褲子是我給你脫的,屁股也是我給你擦的!」

捧燈鬧了這麼一出,搞得劉鑒一整晚幾乎就沒合眼,天將亮的時候才和衣小小打了個盹兒,不足半個時辰。這天是骰子店安東尼老闆娶親的日子,既然已經接了喜帖,沒有什麼攸關生死的大事,沒道理不去,也不方便遲到。所以劉鑒早早就起身了,還把捧燈也從床上揪了起來。

主僕二人洗漱完畢,隨便吃兩塊點心,就開始收拾東西。先都換上只穿過一水的半新衣服,然後從櫃里取出昨天才剛買來的白菱餡喜餅,緊一緊扎束的紅綢子。這些天,劉鑒反正是閑得沒事做,乾脆去集市買來兩塊田黃石,自己刻了一對印章,一枚是「一心同德」,一枚是「百年好合」,用紅紙盒裝上,也紮上紅綢。此外,他還取了兩張全新的一貫紙鈔,疊好了塞進一個紅包里去。

「爺,」捧燈在一旁問,「這是給新娘子的喜包么?」

劉鑒一挑眉毛:「我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公公,幹嘛要給她喜包?」順手把紅包插到喜餅的包裝里去。

捧燈皺皺眉頭:「尊主既已籌禮,又何必贈銀耶?」

劉鑒掄起摺扇往捧燈腦袋上就敲,捧燈趕緊一個抽身滑步,跳開一旁,堪堪避過。劉鑒倒也不是真的要打他,扇子落一個空,突然定住,琢磨了一下說:「白面扇子怕沖了喜氣,今兒個不帶也罷。」一邊把紫竹摺扇鎖到抽屜里,一邊對捧燈解釋說:「你懂什麼,這婚姻最是破財的買賣。喜餅夠吃幾天?印章啃得動么?不過一點心意而已。只有紅包才是實在東西。」

捧燈吐吐舌頭,一邊往後縮一邊笑道:「尊主……爺您既然知道這個,為啥自己個兒不趕緊攢點錢鈔?等回了京城,便好迎娶……」

話沒說完,這小書童已然跑到院子里,躲柏樹後面去了。

主僕二人一路打趣鬥嘴,捧燈閃躲劉鑒的暴栗是越來越靈活。約摸辰時二刻的時候,他們來到小街上骰子餅店前面。只見半條街都張紅挂彩,骰子餅店並隔鄰的包子鋪門外都張著天蓬,擺了八張大桌,幾乎把整條街道都給堵上了。

劉鑒才剛走近,牛祿眼尖,衝過來就要磕頭,口尊「長官」。劉鑒趕緊扯他起來:「今兒個我只是來賀喜的,又沒穿官服,不必如此大禮。」牛祿招呼前來參加婚禮的眾人——都是些街坊鄰居,七成是開各種點心店的——「勞駕,讓一讓,讓一讓。」把劉鑒主僕請進骰子店中。

只見店堂里粉刷一新,灶頭拆了一半,空出地方來多擺了一張几案和兩把靠背椅。本來店裡只擺得下三張方桌,已經有幾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入席端坐了。牛祿要把劉鑒讓去上座,劉鑒說:「怎敢和老人家們坐一起呢?」找了個角落裡的空位坐下。牛祿還要再勸,忽然看見朝向內屋的門帘一挑,安老闆三兩步躥了出來,跑到劉鑒面前倒頭就拜。

安老闆今天可打扮得華彩,大紅的吉服,腰裡不再系布帶,而換了一條皮帶,腳上不再穿布鞋,換了一雙半新的靴子,就連黃鬍子都修得整整齊齊的。劉鑒一邊扯他起來,一邊連聲恭喜,叫捧燈把賀禮遞過去。牛祿趕忙代安老闆接了。

幾個老頭望著劉鑒,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不知道這小年輕什麼來頭,新郎官要親自跑出來朝他下拜。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衝進來喊:「吉時快到了,該去接新娘子啦!」

安老闆朝劉鑒告個罪,轉身出店去了。牛祿轉進裡屋,把賀禮放好,然後又轉出來伺候劉鑒。劉鑒笑著說:「看你忙裡忙外的,這場婚事,有你很大功勞呀。可惜拆了灶,估摸著咱們今兒個吃不著披薩了。」

牛祿作揖點頭:「大多是街坊鄰居,就沒幾個象您和我懂得欣賞美味的,他們根本吃不來披薩。今兒個是從西邊兒景福樓叫的婚宴,嘿嘿,下官幫忙安老闆掏的腰包。」

兩人隨便談說幾句,牛祿突然擠擠眼睛說:「今兒個還有新鮮玩意兒哪,可惜長官看不著。」劉鑒問是什麼,牛祿湊近了低聲說:「您知道安老闆是個番邦胡人,他娶了包子鋪的曼蓮姑娘為妻,先按咱們的規矩行三拜大禮,然後還得在內室行他們番邦風俗的儀式。」說著話,從懷裡掏出個小紅布包來,打開來給劉鑒看。

劉鑒一瞥眼,只見裡面是一對小小的銀戒指。牛祿解釋說:「安老闆在內室安排了香案,找來個剛到北京的番僧主持儀式,據說先得把手按在他們的什麼聖書上起誓,然後新郎、新娘要交換戒指……」

劉鑒一挑眉毛問:「我知道安老闆是信的景教,北京城裡也有景教寺廟呀,為何不去請位寺里的僧人,倒要找外來的和尚?難道真所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

牛祿回答說:「長官有所不知,我也曾問過安老闆來著,但他說他信的其實並非景教。雖然拜的是同一個神靈,但教義卻又兩樣,景教是被安老闆信的教給開革了的異端。據說他剛到北京的時候,景教寺里就有人來請他去做禮拜,被他回了,說自己寧可在家裡拜神,也不會踏足異端的寺廟,從此就結下了梁子。新來這個番僧貌似也不是安老闆一宗的,可究竟哪一宗,安老闆也搞不明白,只看他不是景教的和尚,就給請了過來,主持儀式……」

話才說到這裡,牛祿眼角朝門口一掃:「說曹操,曹操到,這不是那番僧來了?」

劉鑒抬眼朝門口望去,只見進來一個胡人,身量極高,穿著黑色長袍,留著黃里泛紅的絡腮鬍子,最打眼一是他脖子上掛一個十字墜子,二是頭頂心光禿禿的,周圍一圈卻留著頭髮。

劉鑒一挑眉毛:「大吉的日子,他怎麼穿著黑就來了?」

牛祿回答說:「據說黑色是他們的吉色……所謂『十里不同風』嘛,更何況是番邦蠻子呢?」轉身跑過去招呼番僧在上席落座。那幾個老頭又朝著番僧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番僧卻不理他們,自顧自地坐下來閉目養神。

安排好番僧,牛祿又跑回劉鑒身邊,笑著說:「安老闆說他家鄉叫做佛什麼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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