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十三娘

捧燈在旁邊伺候著劉鑒和駱叔同喝酒,兩位老爺吟詩拽文,小書童全都一知半解,想要死記硬背吧,一股腦兒那麼多東西塞進來,也多少有點消化不良。他正感氣悶,突然駱叔同提起個話頭,這小童就放下酒壺,揮兩袖撣撣衣襟,裝模作樣、搖搖擺擺地朝駱叔同作一個揖,然後拿腔拿調地說:

「駱老爺有所不知,我家也是書香世家,觀風察氣、伏妖降魔,亦祖上千年所傳也。」

「哦?」駱叔同眼望著劉鑒,隨口問道,「倒不知年兄的家世?」

劉鑒還沒回答,捧燈先搶著說:「劉氏先祖,有史查考,可上溯一千兩百年。想那後漢三國時代,有位『小霸王』孫策孫伯符,仗一桿大戟,佔了江東九郡八十一州……」

劉鑒端起酒杯,做勢就要往捧燈臉上潑:「幹嘛?說書哪?!」

駱叔同笑著按住劉鑒的手:「這孩子說得有趣,你讓他說,讓他說。」

有駱老爺撐腰,捧燈後退一步,說得可更歡了:「話說『小霸王』孫策之父,乃是長沙太守孫堅孫文台。這位孫太守行二,上面還有一兄,名叫孫羌。那孫羌夫妻早早亡故,就將兩子孫賁、孫輔託付給了兄弟孫……」

劉鑒實在忍不住了,一腳虛踢出去:「你真說書呀,兜那麼大圈子,離題萬里!」轉過頭來對駱叔同說:「先祖乃後漢平原人氏,諱一個『惇』字,曾為孫輔軍師,善查星變,能推演禍福,算是一點家學……」

「是呀,」捧燈還要插嘴,「這位先祖老爺還寫過本書,叫《鏡鑒記》,可惜失傳了,我家老爺的名字、表字就是根據這部書取的……」劉鑒做勢就要站起身來追打,小童見機得快,趕緊遠遠跑開了。

駱叔同還在那裡「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劉鑒趕緊轉回話頭:「還是說說令妹……」

駱叔同心情才好一點,聽劉鑒這一問,不禁又輕輕嘆了口氣:「講起舍妹,其實無論女紅烹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也知書達理。就是這身本領有些礙眼,經常在屋裡待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見了蹤影,多是小半天才回家來。我雖然說過她幾句,她答應得好好的,可就改不了。再說她的話,她那貼身丫鬟就對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說到這裡,他搖一搖頭:「我實在是有些怕那丫鬟,也就只好隨她們去了。」

劉鑒挑了挑眉毛:「這就奇怪了,那只是個丫鬟而已,難道還能對主人家動手不成?要是這樣沒規矩,直接賣了、轟走了,也就是了。」

「雖說是貼身丫鬟,但不是家養的,是跟著舍妹回來的。舍妹說那是她師父晚年收的一個女童,兩人名雖主僕,情同姐妹,這、這……唉,我才轟她不走呢。」

話才說到這裡,只見花園中一陣忙亂,幾個家人走過來,撤下石桌上的下酒果品,端上幾盤熱氣騰騰的菜來,都是松雞、鹿脯之類的新鮮野味。駱府管家對主人說:「是小姐才獵來的野味,聽說劉大人在此和老爺飲酒,特別親手做了幾道拿手菜,命我們端上來。小姐去房中更衣,一會兒便來相見。」

駱叔同連忙抬起筷子讓劉鑒,劉鑒挾了一些,放在嘴裡一咬,果然是滿口留香。他不禁暗自想道:「這駱小姐雖然脾氣怪些,可烹調的本事著實不差!照管家所說,這野味是小姐自己獵來的,本事確實不小。」劉鑒自己就是個喜愛怪力亂神的,對於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能憑空消失,又上山去打獵,這些平常人看來奇怪的事情,他倒不以為意。

捧燈在旁邊聽了剛才的話,心裡卻有點不忿。他是劉家家養的小廝,打小貼身伺候劉鑒,跟他到南京趕考、做官,雖然做事經常不大合乎規矩,可在心裡待自家主人還是如同神靈一般地敬著,因此平常最看不慣的就是別家的下人沒有下人樣子。這一聽說駱小姐的丫鬟對主人那麼放肆,捧燈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再加上聽剛才駱老爺的意思,對方不過是個小小女童,那就更不在話下了。他看兩位老爺喝酒吃菜顧不到他,瞅個空悄悄離開花亭,找個駱家人問明了方向,打算去教訓下那個沒上沒下的小丫鬟。

捧燈去了沒多會兒,環佩聲響,駱小姐踏著月色翩然而至。劉鑒抬眼一瞧,只見她中等身材,衣裝得體,頭上挽了雙髻,插一股銀釵,鵝蛋臉薄施脂粉,杏仁眼靈動有神,腮邊蘊含三分笑,絳紅輕抹一點唇。說不上國色天香,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類考語總是能加上的。

駱小姐來到亭前,朝劉鑒斂衽施禮,輕啟朱唇,款款言道:「小女子來遲,勞貴客久候,望乞恕罪。」儀態端莊,倒有些官宦小姐的風度。

劉鑒趕緊站起身來回禮:「小姐說哪裡話來,在下愧不敢當。」

駱小姐輕提裙裾,漫步走上花亭,就在自己哥哥身邊、劉鑒的對面坐下來。駱叔同介紹說:「這就是舍妹了,小字十三娘……」

駱十三娘朝劉鑒微微一笑:「妾自幼離家,隨家師修道,久不與人交往。看劉大人面相也不是尋常之輩,而今也就不拘俗禮了,望大人莫怪。」

劉鑒以酒壯膽,把駱十三娘上下端詳了一番,看她的言語身段,加上剛才駱叔同所說情況,與自己所知兩相印證,心裡已經明白了十分。他收回目光,拱手問:「既如此,請恕在下唐突。聞得劍術之道,到宋代就已經絕了,所以從元朝到國朝,再不聞有劍俠之名。敢問小姐在何處學來的?」

駱叔同聽他一口道破妹妹身份,不由得挑出大拇指:「年兄果然厲害!我之前不敢明言,也正因此……」

十三娘打斷哥哥的話,垂著頭回答說:「大人有此一問,足見學識淵博。但書中所言不可盡信,此術起自亘古,源遠流長,豈有斷絕之理?」

「哦?那敢問劍術始於何時呢?」

「師父對我說,自黃帝從九天玄女處求得兵符之時,便有劍術流傳了,黃帝之臣風后就曾研習過劍術,因此才能破了蚩尤。黃帝因劍術神奇,恐為心術不正之人妄用,因此立下嚴規,每代只能尋些誠實君子,口傳心授而已。所以說此術不曾絕傳,也不曾廣傳……」

劉鑒一邊聽一邊搖頭:「說句不好聽的話,各門各派都喜歡上附先賢,就連皇家都不例外,李唐皇室還說自己是老子的後裔呢。就在下讀過的書中,黃帝破蚩尤有種種法門,但沒有一部提到過劍術。」

十三娘莞爾一笑:「妾前言書籍不可盡信。但這些話,都是師父告訴我的。」

「哦,」劉鑒更來了興趣,「那麼小姐自己是怎麼認為的呢?」

「就書上所載,大概《吳越春秋》上說越女得袁公傳授劍術,是最早的源頭了吧。傳此書為東漢趙曄所著,即便所言不實,也可知劍術之源,最遲不過東漢。」

劉鑒點頭問道:「如劍術真始於春秋之時,那麼太史公作刺客列傳,想來都是劍俠所為了?雖然荊軻刺秦王失敗,也可說他劍術未成,書中其他幾個刺客,多是會劍術的了?」

十三娘笑著回答:「就算劍術有成,只要氣數未盡也不能擅害人主,那關係到天下蒼生,豈可兒戲?至於專諸、聶政之類,不過是義氣所至,都是血性好漢,和劍術沒什麼關係。若是那般都叫做劍術,那世間拚死殺人的,都是會劍術了。」

劉鑒「哈哈」大笑:「小姐說得不錯。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既說怕為心術不正之人妄用,歷代傳下嚴法,但不知都有哪些規條?」

十三娘認真地回答說:「師父曾說,世間有幾種『閑事』是我輩中人必須管的。一是地方官殘虐百姓、貪賄害命的;或者官員諂媚天子、戕害忠臣的;還有邊疆將帥貪污軍餉、賣國求榮的;有監考官員私通關節、混淆黑白,使良材淪落、才子蒙屈的。這類人才是我輩所必誅者。象那些油滑官吏、地方土豪、響馬強盜之流,有國家法度去制裁;民間的忤逆子、作姦犯科之徒,他們自有報應,便不關我輩之事了。」

劉鑒聽了這番話連連點頭,大生知己之感:「受教了。在下從書中讀到劍俠的時候,總覺得前後矛盾之處甚多,以為都是小說家言,不足取信,今日小姐之語,使我茅塞頓開。」

十三娘笑道:「大人能從書中讀到的劍俠故事,恐怕確實都是小說家言呢。」

劉鑒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此時月朗風清,不知是否有幸一睹小姐的秘技?」

十三娘微微一笑:「看來大人想眼見為實,那妾就只好獻醜了。」說完話,正要提裙下階,忽然看到園子里的家人們紛紛交頭接耳,都朝一個地方看去。十三娘眼神這麼一轉,涼亭里兩個男人也都察覺到了,站起身來遠望。只見園北一塊太湖石後面圍著好幾個人,還隱隱有哭嚎之聲從那裡傳過來。

駱叔同在前,劉鑒和十三娘在後,急忙走過去看個究竟,剛繞到太湖石背後,就見到捧燈被一個人揪住領口拎在半空。那人正好背向著他們,劉鑒看不清是誰,只覺得貌似是個女子,但是身量頗高。

捧燈兩手抓住那女子的胳膊,兩條腿不住亂蹬,連哭帶喊,鼻涕眼淚噴得到處都是。那女子扯起捧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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