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大五行

宋禮臉色陰晴不定,扯著劉鑒的袖子,把他拉進工曹的一間偏廳,分賓主落座,叫人沏上茶來,這才略微定下心神,把手裡帳簿「啪」地往案上一摔,說:「我正想差人去請賢弟,你倒自己來了,你真是掐算到的嗎?」

劉鑒端起茶碗來笑笑:「碰巧,碰巧罷了。不過我算到宋大人離開北京一段時間,才剛回來,要不然也不敢貿然到工曹來找你。」

宋禮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從袖子里掏出塊手巾來抹抹額頭:「咱們開門見山,行部工曹里最近出了點事,賢弟精研數術,正想請教些祈禳的方法。」

劉鑒眉頭一皺:「莫非近日裡有人離奇死亡?」

「正是,正是,現今……」宋禮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了一下,神情大為驚服,「你又算到了?」劉鑒微微一笑:「順天府最近也出了相類似的事兒,小弟正是為此而來。」

於是宋禮就把工曹近幾天來發生的連番奇事講給劉鑒聽,和順天府的事情大同小異,也是莫名其妙地暴死了好幾個人。劉鑒聽完,也不言語,慢慢咂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茶碗。宋禮在旁邊心急如焚,卻不敢催促。末了劉鑒終於開口說:「小弟這次來,還請宋大人行個方便,好讓我查清此事。」

宋禮忙不迭地回答:「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儘管說。」

「現而今北京城裡的所有工程,應該都由大人您監管吧?」

「不錯。」

「這麼說來,各處工程的圖樣,您手頭都有留存嘍?」

「正是。」

「我想翻檢圖樣看看,不知道方便嗎?」

宋禮聽了這要求,嘬嘬牙花子,多少有點犯難。劉鑒故意把語氣加重:「這事兒關係重大,如果沒法子查閱圖樣,只怕小弟也是無能為力。」宋禮猶豫了好半晌,終於一跺腳:「好,反正全都由我負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料賢弟也不會出去亂說!」

他打一個拱,轉身出門而去,過不多時,回來朝劉鑒招手:「把人都支開了,你來看。不過,只可在裡面翻看,卻不許帶走,也不許抄錄。」

「這個自然。」

這工曹衙門是草草修建的,放圖樣的庫房原本是個大米倉,四外不透風,裡面堆滿了架子,擺得滿滿的全是各式工程圖樣。宋禮讓捧燈留在門口,自己帶著劉鑒進去,點著支蠟燭,指著架上說:「要找什麼,你說。看著亂,哪本圖樣在哪裡,我心裡明鏡似的。」

劉鑒微笑不答,只是放眼望去。他一直在和文書打交道,平時慣在詹事府和翰林院書庫里轉悠,尋文找書本是行家裡手,不用宋禮指點,也根本難他不住。

隨便掃了兩眼,他突然開口問宋禮:「華嚴鐘廠里新鑄的大鐘,王遠華說是為了彰顯今上靖難之功的,聽上去是御批欽命。可對么?」宋禮點頭:「正是。」他還沒指,劉鑒一把就從靠西的架子上拿下一函封皮金黃、頁鑲紫邊的圖冊:「想來是這個了。」

「厲害,厲害。」宋禮連聲稱讚。

劉鑒把書函放在書桌上,揭開來看,發現裡面竟然是厚厚的五本黃綾封圖冊,自己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宋禮把燭台放到桌上,對劉鑒說:「我出去招呼點事,也防著別人撞進來。你慢慢看。」說著轉身出去,還把門給掩上了。

劉鑒坐下來,把這五本圖冊一一翻開,發覺每一冊扉頁上除了蓋有御印以外,尚有「道衍」二字——少師姚廣孝本是個和尚,法名道衍——可見是姚少師授意繪製的。

這五本圖冊,各是一個大工程。按說上峰指示,只需寫個大略就好,具體實施自有下面的人籌劃,但這五本工程圖冊卻是巨細靡遺,交代甚詳。比如第一冊就是大鐘,鐘口寬多少,鐘身高多少,鍾內寫哪段佛經,鍾外鎏紋如何描畫等等,甚至連鑄成之後安放何處,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再看其它四本圖冊:一是城南有處赤色燎石崗,俗稱燕墩,圖冊要求改修成烽火台;一是城東放置木料用的皇木場,圖冊要求在此地豎一根金絲楠木,周圍有園林相繞;一是鎮水觀音庵,就建在德勝門水關內——劉鑒抬頭想了一下,此處乃是高梁河的進城處,是城中水系的關竅所在。

最後一冊卻是說及大內鎮山,圖冊中指明把挖護城河的泥土和舊城宮牆堆在新皇城北面,壘高元代的青山,改名「萬歲」——也正是俗稱「煤山」的所在。

仔細看完這些圖冊,劉鑒不禁點頭暗贊:「姚少師果然學究天人,早注意到了前朝那個風水陣。照他的計畫,西有銅鐘,南有燕墩,北有觀音,東有神木,中央再以萬歲山鎮之,深合五行之妙,非有大智慧、大魄力者不能為啊。有這大五行相構,氣運流轉,自成一新,前朝的風水陣也就不破而自滅了。」

他轉念又想:「沈萬三的墳墓就在安定門外,距離德勝門也不遠。姚少師在那裡設下鎮水觀音,難不成是看破了北京苦海的海眼所在?」看起來,前些天他猜度姚廣孝想在不破壞行在水文的前提下斷蒙古人的龍脈,正好被眼前的圖冊所證實了。

「看來我終究料錯了一點……」劉鑒捧著圖冊,雙目凝神,心思卻飛快地轉著。既然姚廣孝已經打算用五行之法破陣斷脈,當然不必再去搞那生人活祭的邪法,以此推算,這沈萬三身上牽連著的種種瓜葛,只怕純是那陰惻惻的王遠華的心思,而和姚廣孝絲毫無關。

王遠華究竟為什麼要這樣畫蛇添足呢?

想到這裡,劉鑒心裡一跳,又想到一件事,還沒琢磨明白,圖庫外忽然傳來捧燈「嘰哩呱啦」的喊叫聲。劉鑒放下圖冊,推門邁步出去,沉著臉喝問:「工曹衙門,也是輪得到你大呼小叫的嗎?!」

捧燈跳著腳跑到他跟前,神色慌張,大叫說:「尊主,高亮危矣!」

劉鑒看他滿臉通紅,一腦門的汗,情知真有了不得的事情發生,也就顧不了這小童拽文,一把按住他肩膀問:「怎麼了?別急,慢慢說。」

捧燈還在喘氣,突然從他身後轉出一個人來,朝劉鑒屈膝拜倒,五體投地地放聲大哭:「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劉鑒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瓦匠高亮。

他朝左右望望,然後一扯高亮的膀子:「這是工曹重地,你嚎什麼喪呀?進來,快進來說話。」

捧燈急忙攙起高亮,把他拖進屋裡。劉鑒掩上門,低聲詢問:「高亮,到底是怎麼了?」高亮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只是喘氣,半晌吐不出一個字。捧燈這時候倒鎮定了下來,啐了一口:「好大個子,熊包樣!」轉頭對劉鑒解釋:「尊主不知,適才高兄疾行而入,劍及履及……」

劉鑒雙眉一挑,就要發作,捧燈連忙咳嗽一聲,把後面預備好的成語全都給咽了,老實稟報說:「他說王遠華要拿他祭鍾,讓他想吃什麼就吃點兒什麼,明兒個就再也不用吃了。」高亮在旁連連點頭,壓著聲音嚎叫:「大人救我。」

劉鑒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來這兒找我?」

高亮回答:「是王大人說的,說您在這兒,給了我一塊腰牌進來,還說要想活命,去找劉……劉大人您哪。」

劉鑒越發覺得可怪:「這王遠華既要活祭了你,怎麼又肯指點你活命之路?別著急,你把前因後果一絲不差地說給我聽。」

高亮深深喘了口氣,連說帶比劃,卻原來他上午和捧燈分手,自去工棚里幹活,正搭著腳架,卻聽背後「噫」了一聲,回頭看時,是一個削瘦的鼠須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那工部都水司的員外郎王遠華。

高亮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身來行禮。王遠華目光閃爍,打量了他半晌,然後問:「你腦後有煞氣,家中可有橫死之人?」

高亮拜伏著說:「大人明鑒,小人的爹月前確是遭了水厄,剛下葬沒幾天,本不該來上工,可是家裡……」王遠華一皺眉頭:「水厄?你如何知道是水厄?」高亮在長官面前不敢隱瞞,就把劉鑒指點自己父親躲在家裡避難,父親怎麼算錯了日子,以至於掉在水溝里過了世,凡自己知道的前因後果全都說了。

王遠華聽完他的話,冷冷地哼了一聲:「刁民!我《大明律·禮律》有云:『妄稱諳曉扶鸞禱聖、書符咒水,一切左道亂正、邪術煽惑人民,為首者絞,為從者徒。』劉鑒他我管不著,你在我這裡亂說怪話,我便要拿你去活祭了大鐘!」

高亮唬得連磕響頭:「草民無知,大人饒命呀!」

王遠華撇了撇嘴:「大鐘欲成,原須有生靈祭祀,我看你也無牽無掛,又有煞氣纏身,不如就此祭了爐,也算你一樁功德。你且去想吃什麼便吃什麼,洗沐乾淨,明晨來此——你也不用想跑,跑不了的。」

高亮如同五雷轟頂,膝行上前抱著王遠華的腿哭叫:「大人,大人!高家只剩我一個人了,不能跟這兒絕了香火呀!」

王遠華低下頭,掏出一枚腰牌遞給他,緩緩地說:「要想活命,去找劉鑒。你不是和他相熟么?他現下就在工曹衙門,你拿了這個便可進去。」

「然後,小的就來了,」高亮述說完畢,卻看對面劉鑒臉色逐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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