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鑄鐘廠

陳諤好歹是順天知府,正四品的高官,王遠華雖然不歸他管,品級可要低得多了。陳諤反覆追問,口氣越來越是嚴厲,王遠華被逼不過,這才只得解釋說,那化名「沈萬三」的乞丐原本是前朝欽天監監正的後人,他的先祖受命在北京城八處地點埋下了祈禳風水的鎮物,以保元朝國運。現在既然要遷都北京,勢必要將前朝的風水陣破掉,既然已經挖出了一處,這陣勢就算是破了,其餘七處,以及那沈萬三的死活,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可是過不多久,北京城裡突然有很多人暴斃。陳諤起先並不在意,但接下來的幾天里,押解和責打沈萬三的那些皂隸們也都接二連三、莫名其妙地死了。經過調查得知,那些暴斃的百姓都是曾經凌虐過沈萬三屍身的人。陳諤難免有點慌神,他請王遠華過府商議,可王遠華總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最近幾天更是乾脆躲起來不見了蹤影。

說到此處,陳諤有些猶豫起來。劉鑒追問:「明府好像有什麼心事?不妨直言。」

陳諤苦笑著回答:「……愚兄最近常發惡夢,時常系遍身冷汗而醒,恐怕也命毋久矣。今日原本就是來此借酒澆愁的么。我越想越驚,猛然望著賢弟乃,毋禁失態……賢弟毋得恥笑。」

劉鑒輕揮摺扇,微微一笑:「鬼神之事,原本就撲朔莫測,明府擔心禍及己身,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毋基……」

劉鑒正色道:「明府是憂勞過了,以至於神思恍惚,您不會有什麼危難的。下官一會兒就給您寫道靈符,回去燒掉,用黃酒化開吞服,也就行了。」

陳諤聽劉鑒這樣說,才終於放下堵在胸口的大石頭。

送走陳諤,劉鑒離開酒館,和捧燈兩人緩步往柏林寺走去。這時候天色已晚,街上行人稀疏,捧燈湊到劉鑒身邊說:「嘿嘿,這回爺就算不說,小的也知道了沈萬三的事兒。不過那草鞋的原委,還請爺給小的解說解說。」

劉鑒只是沉吟,並沒有搭腔。直到回了柏林寺的寓所,捧燈掌上燈來,又幫劉鑒打了洗腳水、鋪了床,還為他泡了一壺清茶放在床頭。

劉鑒盤膝坐在床上,叫捧燈搬了把椅子坐在自己面前,這才開口說:「你說你已然知道了沈萬三的原委,其實並不盡然。王遠華可沒對咱們的知府大人把實話給說全嘍。」

捧燈一聽這話,不禁眼前一亮:「小的原聞其詳!」

劉鑒端起茶壺來輕嘬了一口:「……關於前朝風水陣的事兒,可能所言不虛,姚少師的鈞令也不可能是假的。但結合這雙草鞋,還有那麼多人暴死的事情看,恐怕沒王遠華說得那麼輕巧。這其中有王遠華自己一個大陰謀在內。」劉鑒頓了頓話頭,好像是試圖在心裡整理出一個詳細的脈絡來:「首先,要是關乎國運的風水陣,只挖一處地方應該不會那麼簡單地就破解掉。其次,王遠華一到北京,就先審了沈萬三七七四十九天,這事兒也大有可疑!」

捧燈忍不住插嘴:「《易經》上說『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這四十九天之內,莫非王遠華做了些什麼?」

劉鑒「嗯」了一聲:「這四十九天,他一定是在布置……」

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劉鑒坐在床上,只是低著頭把玩摺扇,打開又合攏,合攏了又打開。捧燈看主人的神情與往常大為不同——劉鑒這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毫無牽掛加上天性想得開,平常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更不會掛在臉上,認識的人三成誇他「飄然有神仙之概」,七成罵他弔兒郎當。象今晚這樣眉頭緊鎖,半晌不語,這種神情對於捧燈來說都相當陌生,所以他也不敢再多說話,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只是緊緊盯著主人的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劉鑒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鏡鑒記》里記錄過一種活祭之法,大違天和,難不成他王遠華用的就是那種邪術?!」

「爺,《鏡鑒記》不是早就失……」捧燈話說到一半,突然打了個哆嗦,趕緊縮縮脖子,「活祭?可是拿活人來祭祀嗎?!」

劉鑒點點頭:「正是。我聽說沈萬三被活活打死,又聽老書吏說有不少人都去糟蹋他的屍身,那時候就開始懷疑了。你想,這當街對犯人行刑有哪個不是要嚴密防護的?如果事先宣明沈萬三有叛國大罪還則罷了,一般來說,怎麼可能人剛死就放任閑人上前踐踏屍身?」

「那爺的意思是說,這都是故意為之?可他那幹嘛要那麼做呢?」

「如果說是要活祭,就可以解釋得通了。所謂活祭,簡略來說,是要先對祭品施以秘法,使其戾氣大增,然後用非刑將其處死,再把屍身進行一番處理,用他身上的物件布下一個至寒至陰的陣。這樣,就可以吸收相關人等的陰魂,用來破解咱們前面說過的那個前元風水陣了。」

捧燈膽怯地轉頭望一眼存放草鞋的書櫃。

劉鑒頷首:「沒錯,那草鞋肯定就是活祭陣法的工具之一。」

捧燈不禁憤然:「姚廣孝竟然使用這樣邪惡的法術,始作俑者……倒不怕斷子絕孫!」

劉鑒搖頭:「這件事兒,我看姚少師未必知情,八成是王遠華自作聰明。」

「啊?照爺說起來,這王遠華可真是膽大包天哪。」

「唔,他原是稽疑司的人,這稽疑司又是誠意伯劉基所建,誠意伯在世的時候,姚少師就和他意見相左,現在王遠華不遵少師之令,也在情理之中。正邪之道咱們先不去考慮,王遠華如此所為,或許倒也是最簡便、最有效果的辦法之一。」

「那些老百姓的性命呢,就不算數了?爺,您平日里可不是這麼教導小的的。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以為,我把草鞋挖回來是什麼用意?我如果不這麼做,恐怕連咱們的知府陳大人都性命難保了。」

「原來如此,」捧燈剛鬆了一口氣,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爺,可是您這麼一來,不就破了王遠華的陣法嗎?他又豈能與您善罷干休?」

劉鑒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你倒不必為我擔心。第一,王遠華未必知道這事兒和我有關;其次,我料他這麼做,終究瞞不過姚少師的法眼。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自顧尚且不暇,又怎麼有閑心來找我的麻煩?這兩件事我都給你解說完了,可遂了你的願了吧?」

捧燈聽完,搬起凳子往外屋走去,嘴裡可還嘟囔著:「雖說這兩件事兒了了,可又勾出更多的事兒來。王遠華的下場、前朝風水陣的破解,還是一個謎套一個謎呀,這不九連環嘛。」

劉鑒吹滅了油燈,在黑暗中說:「這些事嘛,自有高人禳解,你我就不必擔心了。」

捧燈每天都早早起身,去寺外給劉鑒買早點。這孩子天生一條閑命,他主人擅長數術符法,他卻專一喜好怪力亂神,那晚聽了一番解說,好奇心沒給壓下去,反而又膨脹了好幾倍。某一天早上起來,到南邊王大人衚衕買了豆漿、油條,看著天色還早,不著急回去,反而往南面拐,到處踅摸。

正走著呢,一邊嘴裡還在練習剛學得的繞口令:「打南邊來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手裡拄著迸白的白拐棒棍……」可就這麼巧,話音才落,真的街南拐角出現了一個老頭,長長的白鬍子,手裡柱著一根拐杖,見了捧燈就笑。捧燈一看,認得,這老頭見天蹲在路邊講古,那什麼「八臂哪吒城」,就是他向自己說起過的。

捧燈趕緊打招呼:「您老起得早呀。」老頭一吹鬍子:「這還早?不早了。小哥兒你年紀輕,還得更早點兒起身,所謂『一日之際在於晨』也。」寒暄兩句,正打算告辭,突然老頭兩眼往旁邊一掃,「啊呀」一聲叫出了聲。

捧燈趕緊問怎麼了,老頭提起拐杖來指一指身邊南北朝向的青磚大牆:「小哥兒,你看這牆象什麼?」捧燈隨口回答:「這牆好怪,竟然不平,起起伏伏跟條龍似的。」老頭點頭微笑:「好眼力。這其實就是一條龍哪!」

捧燈想起劉鑒那晚所說的話,心想莫非這就是龍脈所在?他踅摸了一陣子,還想詳細詢問,轉頭卻不見了老頭的蹤影。於是順著牆一路向南方走去,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張望,看這個祥雲牌樓也象是積煞聚陰的地器,看那個屋頂吞脊獸也似戾氣邪種的妖孽……整個北京城在這小小孩童眼中,赫然成了一片鬼氣橫溢之地。

大牆到了道邊拐個彎,奔西而去。捧燈一腳踏上衢道,正要跟著大牆走勢,忽聽身後一聲炸雷般的吼叫:「滾開,別擋道兒!」捧燈大驚之下,本能地拋開豆漿、油條,匆忙往道旁跳去,堪堪避過。原來是一輛大車橫衝直撞地擦過他肩膀,漫不經心絕塵而去。捧燈轉過頭,只見早點全都滾到泥地里去了,氣得指著漸行漸遠的大車就破口開罵。他看到車上顛下幾塊石頭,就躥過去一塊塊揀起來,朝著已經跑遠的車後猛丟。

他丟得正起勁,忽然手臂被人按住。抬頭看去,原來是老書吏的兒子高亮,抓著自己胳膊,一臉的驚慌,問:「小劉哥兒,你這是在做啥?」

捧燈笑道:「喲,你呀。今兒個不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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