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小八臂

捧燈問起「邢台」,劉鑒微微點頭:「邢台就是現在的順德府,邢台紫金山書院精研工程數術,輔元的名臣劉秉忠、張文謙、張易、王恂、郭守敬等人就都出身在那裡,這些人造詣之高,妙參天文,恐怕連誠意伯和當今的姚少師也難以企及。且說元世祖請劉秉忠出山建城,劉秉忠整整勘測了九九八十一日,這才動手繪圖,又花了九九八十一日,圖譜才算基本畫完。按他的意思,要造一座八臂哪吒城,才能鎮服孽龍……」

捧燈搶著說:「這個小的聽說過。北京城正南正陽門就是哪吒的頭,城東、西開門是哪吒的耳朵,正陽門裡兩眼井是哪吒的眼睛,正陽門東邊的崇文門、朝陽門、東直門、光熙門,是哪吒半邊身子的四條胳臂,正陽門西邊的宣武門、阜成門、西直門、肅清門,是哪吒的另外四條胳臂……」

劉鑒冷笑著說:「你倒知道得不少呢。且不說元大都正南開門叫麗正門,崇文門原名文明門,宣武門原名順承門,朝陽門原名齊化門……算了,說多了你也記不住,便說這拿門數應著哪吒頭眼八臂,純是江湖騙子口,也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

捧燈縮縮脖子:「小的是聽城裡一個白鬍子老頭兒說的……原來都是瞎扯嗎?」

劉鑒輕搖著摺扇說:「八臂哪吒城奧妙無窮,就連我也只能窺其一斑,那些村夫野老哪兒明白?所謂八臂哪吒,是指宮殿、城門都用《易經》里的辭彙為名,並以八樣物事鎮在京城四周,呈拱衛之狀。這八樣物事我也無法一一探曉,就知道萬歲山合著北方辰星,太液池合著西方金星。所謂金生麗水,因此西邊兒要挖個大池子,劉秉忠還教郭守敬引了昌平玉泉山的白浮泉來,以定水文。水則生木,所以北方起萬歲山是假,山上植樹八百七十四棵,是為鎖水之數……」

捧燈恍然大悟:「原來打沈萬三那八七四棒,這講究還是前朝傳下來的哪!」

劉鑒用摺扇輕點著桌案,緩緩說道:「當年劉秉忠就說,這八臂哪吒城必須身裹重甲,方可保證王朝萬年,斯所謂『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是也。否則,他植樹鎖水,只能保證八百七十四個月太平。可惜當時元世祖還沒能平定天下,庫帑不足,只能暫時用土築牆,本說等天下太平、府庫充實了,再改了磚牆。可誰成想其後阿合馬被殺,興起大獄,張易正擔任著樞密副使,受到牽連被砍頭抄家,紫金山一派就此失勢,用磚築牆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史事,捧燈聽了也不懂,只是追問:「劉秉忠呢?」劉鑒掐著手指一算,回答說:「他早在那八年前就過世了——且說這八百七十四棵樹,一棵樹鎖水一月,合為七十二年零十個月,大都城從至元四年四月間動工,到元順帝至元六年二月正好合數,那一月脫脫髮動政變,廢了他的叔父伯顏。都說元末群雄並起,根子就正在脫脫的變鈔和開河上。」

捧燈明白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糊塗的,他瞥一眼自己先前寫的紙條,又問:「此劉秉忠、白浮泉、八七四、萬歲山,並苦海幽州、八臂哪吒城,小的知其……大致上算明白了,就不知道那被打死的沈萬三,究竟是不是京城的沈萬三呢?找海眼又是指的什麼?」

劉鑒回答說:「沈萬三隻是借個名字而已。白浮泉大大有利於北京城的水脈,然而那水脈卻是胡人的水脈,必須予以封堵,不讓它再流進北京城。可是北京本就缺水,不引白浮泉,又引的什麼呢?這苦海幽州下面,據說本有暗流無數——要不怎麼叫苦海——暗流湧出地表,那就是海眼了,都說海眼一開,要發大水。既要撇開白浮泉,必須另找著個海眼,開其一半,不使鬧災,才能建起新的八臂哪吒城來。」

捧燈點頭說:「怪不得那王遠華原本做著什麼水部的官兒呢,難不成姚少師派他來找海眼嗎?」劉鑒冷冷地一笑:「王遠華一知半解,他造那幾個墳頭,就是想另起小八臂,協助拱護北京城,我卻怕他弄巧反拙呢——找海眼這麼大的事兒,姚少師定然親自主持,王遠華不過一個跑腿辦事兒的罷了。」

捧燈指指柜子:「那個草鞋就是要起小八臂,拱護京城的物事嗎?那究竟是什麼?還請尊主為余解惑。」劉鑒伸個懶腰:「你又來了。今兒個跟我跑了一天,你也累了,早點去睡吧。能說的我也都和你說了,只盼你不要左耳進,右耳出,記在心裡,反覆思忖,才有長進。草鞋的事,機緣到了,咱們再提。」

就這樣,隔了七、八天都太平無事,那草鞋一直鎖在書櫃里,劉鑒絕口不提,捧燈幾回想問,卻都碰了釘子。一晃眼到了閏七月初四,大中午的劉鑒吃飽喝足了無事可做,緩步踱到院里去乘涼。

柏林寺名符其實,院子里栽種了很多柏樹。可要是寒冬臘月,四外蕭條,這時候看到青松翠柏,會覺得眼前一亮,如果換了炎熱暑天,想要借蔭乘涼,那柏樹葉子就不夠看了——槐樹、柳樹葉子也都小,得要白楊、梧桐,葉片才大,樹蔭才濃。

可是柏林寺後院里只有柏樹,劉鑒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叫捧燈搬把椅子到斑駁的樹蔭下面,再沏一壺香茶端著,坐在那裡舉頭望天,不言不動之際,感覺和晝寢也沒多大分別。

正在百無聊賴而又懶得動彈的時候,突然聽得腳步聲響。劉鑒微微低下頭來,只見知客僧領著一條大漢從院門外大步而入。那和尚一指:「這位就是劉大人。」大漢聞言,急跑兩步,來到劉鑒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竟然嚎啕痛哭起來。

劉鑒茫然不知所措,趕忙把茶壺交到捧燈手上,然後起身躬腰去攙扶。只聽那大漢哭著說:「稟告大人,小人的爹昨兒個去了……」

劉鑒扶住大漢的膀子,扯了扯,卻扯不動。定睛觀瞧,只見此人二十多歲年紀,高身量,寬肩膀,白面無須,看著有點眼熟。旁邊捧燈也喊:「那天在小街的球賽,你不是中國隊前鋒嗎?」

劉鑒聽了這話,恍然大悟,但隨即大熱天里不禁打了個寒戰,匆忙問:「你叫高亮?安定門外邸報抄館的老書吏,難不成就是你爹?他什麼去了……死了嗎?!」

大漢流著淚點頭不迭:「小人正是高亮。我爹前日得大人的指點,藏在家裡,避災免禍,只可惜逃得了一時,終究逃不過一世,昨兒個未時還是去了……」

劉鑒見扯不動高亮,乾脆抽回手來,籠在袖子里暗暗掐算,一邊問:「令尊是因何亡故的?」高亮回答說:「爹年歲大了,腿腳不利索,昨兒個午後失足跌進院子里的水溝,頭朝下,掙扎不起來。好不容易撈上他來,卻已然遲了,找大夫來救也救他不活。」

劉鑒皺眉問道:「我教他不出七月,不可出門,不要近水,他怎麼不聽?!」高亮抹一把眼淚,耷拉著腦袋回答說:「爹年歲大了,眼花頭昏,忘了本年有個閏七月。他只說七月已然得過,等了好些天也不見大人來邸報抄館,就當沒事了,結果……」

劉鑒輕嘆一聲:「果然遭了水厄,運數如此,勉強不得呀。」又問高亮:「這其中的因果緣由,令尊可對你詳細說起過嗎?」高亮輕輕搖頭:「我爹是昨兒個彌留時候才對小人說起,但他只說大人教他躲災避禍,沒提什麼緣由。他叫小人前來稟告大人一聲,並說是自己糊塗,丟了性命,該當由小人代向大人致歉。」

劉鑒搖頭嘆息:「致什麼歉呀,我沒能救得了令尊的性命,心裡好生過意不去。」

兩人相對唏噓。劉鑒安慰了高亮幾句,高亮拱手告辭。他前腳才剛邁出院門,劉鑒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一件事,摺扇一指,高聲叫喚:「高亮,你做的什麼營生?」高亮轉身回答說:「小人乃是瓦匠。」

劉鑒關照:「我見你後腦有黑氣縈繞,恐怕最近有些不測。出了閏七月就是八月份,八、九兩月逢五、逢十,你最好請假在家裡歇著,別上工。」高亮點頭答應:「大人料事如神,大人的關照,小人不敢違犯。」

目送著高亮離去,劉鑒長嘆一聲,轉過頭來,早沒了乘涼看天的閒情逸緻,也不理捧燈,自顧自回屋去了。捧燈急忙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拖起椅子,才進屋門,就見主人斜靠在書桌前,雙手展開那把掘過墳頭的扇子,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可那根本就是柄白扇,既沒畫花鳥,也沒題字。

捧燈想笑,可是剛出了高亮那檔子事,他也覺得這時候笑出來顯得不大厚道,於是咬咬嘴唇,板著臉問:「尊主睹物而思人,莫非此間禍事延綿不絕,故欲得駱小姐相助一臂乎?」

「啪」的一聲,劉鑒合上摺扇,做勢就要往捧燈頭上扔過去。捧燈本能地想要伸手抱頭,可是茶壺、椅子還沒放下,兩手收不回來,只好縮脖子歪腦袋,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劉鑒扇子終究並沒有脫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他隨即收斂笑容,長嘆一口氣,把扇子往桌上一扔,別過頭去,再也不理捧燈了。

捧燈還想打聽沈萬三和掘草鞋的事情,可是劉鑒一直板著臉,堅決不肯再詳加解說。捧燈一個謎團藏在心裡都會渾身難受,現在腔子里少說也塞了六、七個謎團,並且環環相套,說有一萬隻螞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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