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稽疑司

捧燈聽說劉鑒要去順天府,不禁打了個哆嗦:「然則尊主,余聞……小的聽說順天知府一貫強橫粗暴,連皇帝他都敢吼,不易……不好打交道啊。您一個左司直郎,他未必肯見。」劉鑒且走且算,隨口應答:「誰說我要去找順天知府?我要找的是那天打死沈萬三的皂吏。」

捧燈越發摸不著頭腦,只好跟在後面一路走去。二人剛過極樂寺,劉鑒右手手指原本不停掐算,這時突然五指繃緊,身形一滯。捧燈正跟著走,一個收步不及,狠狠地撞了上去,趕緊「嗖」地跳開。劉鑒倒並不介意,整了整頭上幅巾,嘴角浮起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捧燈知道,這是主人突然間查知了什麼事情,故而有此一笑。果然,劉鑒用手裡摺扇指了指捧燈手提的茶壺,悠然地問:「捧燈,你可還記得沈萬三挨了多少板子?」

「八百七十四下。」

「你說那些皂吏為何不打八百七十三下,不打八百七十五下,偏偏要打這八百七十四下?」

「這,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要是小的,還巴不得少打兩下,好省點兒力氣呢。」

劉鑒微微冷笑:「別小看這八百七十四下。八七四呀八七四,這可是關竅所在。」

順天府衙門距離安定門不遠。進了城門一直往南是安定門大街,不過一里路,朝西一拐進分廳司街(其實窄得應該叫衚衕),就是順天府的後門。捧燈一路上不住口地追問那八百七十四下究竟有什麼玄妙,劉鑒卻只是笑而不答。

遷都北京的意願或者說猜測如果真的變成了事實,順天知府就會躍升為大京兆順天府尹,列小九卿之一,把原來排在他腦袋上的應天府尹一腳踹下去。這官現在雖然仍舊是正四品,前程卻委實不可限量,也正因為如此,府門前站班的衙役們個個神彩飛揚,雖在炎夏時節,卻也精神奕奕,加上油光滿面,頗有幾分威勢。

捧燈正要上前去遞帖子,卻被劉鑒一把扯住,扭頭要問時,只見劉鑒眯縫了原本就細長的鳳眼,直勾勾盯著門口。捧燈心裡疑惑,再次回頭,只聽「喀喇」一聲,紅漆大門左右敞開,走出來一個精瘦的中年人。這中年是倒退著出來的,頭戴黑色儒巾,身穿著灰藍色織錦緞子長袍,文士打扮,一邊退,一邊朝門內長揖告辭。隨即門裡也送出來一名身穿緋色公服、頭戴烏紗的官員,拱手作答——看他補子上綉著白鷳,肯定是順天知府陳諤本人了。

捧燈忙說:「上官臨門,尊主可徑往拜之……」話沒說完,腦袋上又被劉鑒打了個暴栗,變成大包頂小包。只聽劉鑒嘆息說:「原本以為麻煩會在順天府,沒想到是落在這傢伙身上。」

他說到「這傢伙」,「這傢伙」也正好轉過身來,正巧看到街對面的劉鑒主僕,左半邊臉頰突然微微一顫,然後大步走過街來,拱手打禮:「劉大人,金陵一別,怕有三年了吧。」是純正的南京官話,沒有夾雜一絲一毫的北方捲舌腔。

劉鑒微微苦笑著回禮:「正是……王大人四處奔波,您辛苦,您辛苦。」那王大人嘴角牽動,大約是笑了笑,隨即手捻兩縷鼠須,正色回答:「職責所在,不得不行爾。大明朝官,盡忠職守,各行其是,自然天下太平了。」劉鑒愣了愣,再次拱手:「多謝王兄指點。」那人微微一笑,拱拱手,轉身而去。才走出幾丈遠,劉鑒忽然提高聲音問:「王兄現而今高升何職?」那人停了腳步,也不回頭,緩緩地回答:「北京行部工曹都水司員外郎。」

劉鑒吸了一口氣,深深一揖,扭頭就走。

捧燈看劉鑒綳著張臉緊走,也不敢插嘴,一路就這麼跟著直奔了東方,直到重新邁上安定門大街,劉鑒才放緩腳步。捧燈小心翼翼地問:「尊主何以顰蛾若是?」劉鑒啐了一口:「皺眉就皺眉,顰你個屁蛾呀!」

罵過小廝,劉鑒低下頭來,右手攏在袖子里掐算了好半晌,方才悶聲說:「既是他們已經接下這事兒,想來也肯定留了後著。只是咱們卻難插手了。」捧燈終於憋不住,大聲問:「尊主……爺您怎麼遮遮掩掩的,咱又沒犯了王法!」

劉鑒瞥了捧燈一眼,一邊的嘴角微微翹起:「說得也是。算了,跟我回抄館去。」

「咱不找皂隸了?」

「王遠華做事點水不漏,現而今找皂隸也沒用了,還是先幫那老書吏脫了眼前之災吧。」

捧燈直到此刻才知道那「王大人」原來本名叫「王遠華」,不禁好奇心再度膨脹,湊前一步問:「爺,您說那王遠華是什麼人吶?」

劉鑒把腳步放慢,若有所思地回答說:「這人原本是欽天監稽疑司的右丞,太祖爺裁撤稽疑司,他轉去做了秋官正。不過應該在那時候,他就已經投到姚少師門下了……」捧燈疑惑地問:「欽天監非造歷之司乎?有何能而若是?」

劉鑒側頭看著捧燈,緩緩地說:「稽疑司是專一處理怪力亂神、莫名其妙事務的衙門,而欽天監前身的太史監是誠意伯一手創立的,你明白這是多重要的衙門啦?」

捧燈吐了吐舌頭問:「那誠意伯是誰來著,聽起來有點耳熟。」

劉鑒搖著摺扇苦笑:「不學無術的東西。青田劉基你總聽說過吧?」

「這『基』字卻有幾分耳熟……」

劉鑒一腳踢過去,捧燈訕訕躲開,陪笑問:「然則究是何許人也?」

「誠意伯姓劉名基表字伯溫。」

青田先生劉伯溫,早在洪武年間就過世了,有人傳說是被奸相胡惟庸給毒死的,也有人說以他的神通,肯定早已掐算出有此一劫,所以藉機會屍解了。後來更有人傳說在青田的深山裡見過他,相貌竟然和生前一樣。

當今永樂天子曾召劉伯溫的兒子劉璟出山輔佐,反被劉璟指著鼻子罵:「殿下百世以後,逃不得一個『篡』字。」皇帝哪兒受得了別人這樣罵?於是砍了劉璟的腦袋,但卻並沒有按律法追究劉家親眷。大家都說這是因為感念劉伯溫輔佐洪武爺打下大明江山,功高勛貴。但還有一種傳說,說姚廣孝曾經向永樂爺進言:「誠意伯道基已成,不可輕易傷害他的族人。」永樂爺這才放了劉家一馬,否則象寧海方家那樣,恐怕連十族也全都殺光了。

劉鑒當然不會對捧燈說起這些傳聞,而事實上,捧燈一聽說劉伯溫之名,已經如雷貫耳:「原來是劉神仙的手下,則其亦通法術歟?」

劉鑒若有所思,自言自語地說:「這人當年和我曾有一面之緣,那時候他兼了憲部總司都史的職……王遠華總在這種節骨眼上出現,而且每次都職位不同,說沒貓膩,鬼才信呢。我記得他早已經授了奉訓大夫,卻還在六品上下調動——八成那稽疑司又悄悄地建起來了吧。」

「則其……」捧燈看看劉鑒臉色,改口問:「那什麼水司員外又是什麼玩意兒?」

「都水司掌天下川瀆陂池,只要沾著水字,就有他的份兒,」劉鑒說著說著,忽然停住了腳步,望一望天,「捧燈啊,你可知道,這順天府過去叫做什麼?」

捧燈想了想,小心地回答:「大都?」

劉鑒「嘿」地一笑:「也算你對。可是再早年間,這兒是叫做『苦海幽州』。所以要修北京城,關鍵全落在一個『水』字上。」

捧燈似懂非懂地「唔」了一聲,悶頭跟著劉鑒出了安定門,走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不對,趕緊追問:「尊主,然則……這水司與打殺乞丐何所相干也?」

正巧在這時候,一輛大車從他們身旁隆隆北去,帶起滿街的煙塵。劉鑒急忙收攏扇子,用袖子掩住臉,直等大車走遠了才放下,回答說:「你當順天府真在乎這點兒銀子嗎?金生麗水,他們要找的是海眼哪。」

捧燈還要追問,主僕二人卻已經回到了臨時設的邸報抄館,他看劉鑒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只好上前去拍門。就聽裡面有人顫巍巍地問:「是……是哪個?」

捧燈大聲說:「我家尊主回來打救你了,開門吧!」

只聽得裡面連聲答應,隨即是「悉悉窣窣」地作響,隔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門。捧燈看了好笑,原來那老書吏手裡端著玉貔貅,底下墊了個歪七扭八的紙人,還連根紅線栓在手腕上,這玉貔貅雖然不大,也有七八斤分量,老書吏雙手捧著,又怕折了紙人,又要開門,顯得甚是狼狽。見了劉鑒主僕,他滿臉喜色地問:「大人可解了我的禍事嗎?」一邊還要作揖,踉蹌踉蹌地差點就摔倒在地。

劉鑒又好氣又好笑,趕緊示意捧燈幫老書吏接過貔貅,然後緩緩踱入屋中:「沈萬三一事,干係重大,已經有朝廷幹員禳解,你千萬別多事,免得惹禍上身。」老書吏連連點頭,然後又問:「那這紅繩……」劉鑒隨手捻了捻紅繩,安慰說:「我給你寫一道符,貼在屋樑上。紅繩可以不系,紙人還得鎮在貔貅下邊兒。只要這個月不出門,過了七月,便可保你太平無事。」

說著話,朝捧燈招招手。捧燈早就躍躍欲試,看見主人招呼,忙不迭從布褡褳里掏出硃砂盅,倒一點在小瓷碟里化開,一邊自誇:「仆早知尊主神通,扶危濟困,故特備硃砂黃紙於此。」老書吏在旁邊連聲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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