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玉貔貅

且說元朝末年,南通城裡有個富商,姓沈名富,表字件榮,別號三秀,因為家財萬貫,所以民間俗稱其為「沈萬三」。這個沈萬三可了不得,傳說他家裡有個聚寶盆,無論金銀財寶,放進去就一變二、二變四,無窮無盡。他曾經掏錢支援過蘇州的張士誠,後來洪武爺打敗了張士誠,沈萬三就獻出萬金來請求免罪。正巧洪武爺要修南京城,就對他說:「你能幫忙築三分之一的城池,那就有功無過。」

沈萬三果然掏錢修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不僅如此,他還在城裡造了畫廊一千六百五十四段、酒樓四座,額外進獻給洪武爺。洪武爺一高興,果然赦免了沈萬三的附逆之罪,並且還封他兩個兒子做官。

可惜好景不長,傳說洪武爺向沈萬三索要聚寶盆,沈萬三頂著就是不交,終於惹得龍顏大怒,在洪武六年抄了他的家,把他流放到雲南去了。此後這個沈萬三就從江南百姓眼前消失了,都說他病死在雲南,可那地方山高路遠,也沒人能夠查證。

沒想到沈萬三的名字突然又在北京城裡出現,劉鑒聞言不禁詫異,脫口而出:「難道是南通的沈三秀?!」牛祿一指劉鑒,兩眼放光:「長官也想到了。事情還真巧,當年修京城,出來一個沈萬三,現在要修北京城,又出來一個沈萬三。不過應該只是巧合,此沈萬三並非彼沈萬三也。」

如此奇異的故事,旁邊捧燈也聽得入迷,插嘴問:「因何言而知之?」劉鑒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喝令說:「滿酒!」捧燈縮縮脖子,急忙過來給兩人把酒滿上。牛祿小小喝了一口酒,得意地解釋:「只有下官能夠確定,這沈萬三不是那沈萬三。為什麼說呢?照理說那南通沈富流放雲南,偷跑到北京來,流落街頭,當了乞丐,也在情理中呀。可惜兩人的年齡是全然不對。」

他再咂一口酒,解釋說:「洪武十九年,也就正好二十年前,下官正在京城,戶部核查田賦,發現沈富的兒子沈旺有漏報瞞報的嫌疑,就派人抄了他的家。我雖然沒見過沈旺,可是見著了他倆兒子沈至和沈庄——也就是沈富的孫子。那時候這倆剛考取了秀才,都是二十郎當歲。您算哪,二十年前他們祖父、南通的沈萬三,就少說該有五十歲了,可前些天打死的這個北京沈萬三,雖然滿身是泥,滿臉是土,也是個人就能看出來,頂天了不會超過四十歲去。」

劉鑒皺眉想了想,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打死乞丐沈萬三?」牛祿回答說,「也就是半個多月前哪,長官您那時候大概正在來北京的路上。」劉鑒又問:「這人安葬在哪裡?」牛祿笑笑:「一個乞丐花子,說什麼安葬?當時就在安定門外、校軍場旁邊,隨便挖個坑把他就地埋了……」

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劉鑒早早地起床,洗漱過後,還是昨晚的打扮,招呼捧燈跟隨出門。捧燈問:「尊主……嗯……爺,您去哪兒?」劉鑒隨口答道:「安定門。」捧燈「嘿嘿」一笑:「您是要去找那沈萬三的墳墓嗎?」

劉鑒聞言,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只怕不是我想,是你昨個兒聽了他們的話,想去瞧瞧熱鬧吧?」捧燈被說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忽然又湊近去小聲說:「但爺您真的不去看看么?保不齊真給咱們尋著那個馬蘭花鑰匙,可就是發了大財,您還能捐個五品官兒……」

劉鑒見他越說越不成話,連忙喝止:「閉嘴,別扯淡了!」捧燈趕緊悻悻住嘴,縮起脖子。劉鑒又說:「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都是吉凶難測的。像你這樣見到有古怪就湊過去看,早晚把小命兒都給丟了。你記住,咱們這回來北京是公幹,熱鬧可湊,閑事兒少管。」

說罷劉鑒袍袖一甩,徑直出了柏林寺,捧燈左手提著青瓷茶壺,右手抱著油紙傘,身上還挎著藍棉布褡,在他身後一溜煙地跟著。主僕二人且走且逛,不多時就來到了安定門。北京城這時正大興土木,各處都在搭樓建台,路上運磚瓦木石的馬車也是絡繹不絕,把整座城池變成了個塵煙四起的大工地。安定門這邊雖非禁中之地,卻也是熙熙禳禳,人馬喧騰。捧燈自到了安定門,一對綠豆小眼就四處亂轉,只盼能瞅出那十窖金子的端倪。劉鑒知道這傢伙肉眼凡胎,也懶得去約束他,自顧朝前而去。

不過劉鑒要去的並不是安定門外,而在門內,沿著安定門大街往南拐不過百步,路西有條小巷,名叫「分廳司」。進了分廳司,不多遠就是順天府衙的後門——這地方捧燈熟,他來遞過劉鑒的名帖。因為順天府正門最近正在動工擴建,所以來往人等都走的是分廳司的後門。

衙門口站著兩個衙役,一手把著水火大棍,一手扶著腰刀,當真是威風凜凜,煞氣騰騰。捧燈上去遞了名帖,衙役一看是個六品小官,也不打招呼,只是回答說:「太尊不在府里,你下午再來吧。」劉鑒搖著摺扇,笑一笑:「我是來看邸報的。」

原來當時四方大事,都會匯聚京城,然後並著朝廷的大政方針,編纂成冊,再抄發給各地官員甚至士紳們閱讀,這就是邸報。五品以上官員是每人都會領到一份邸報,但象劉鑒這種品級,就只能去地方衙門裡設置的邸報抄館借看了。

聽他說要來看邸報,衙役們撇撇嘴:「衙門整修,抄館拆了……」

劉鑒一挑細眉:「這抄館怎敢說拆就拆?那邸報現存何處?」

衙役大喘一口氣:「管邸報的高老頭在安定門外有所宅子,太尊讓他暫時在家裡辦公。你想看邸報就出城去吧。出了城門,沿路往北,不遠的路西就是,很好找。」

劉鑒在家裡常對捧燈發火,出門在外,可一直都與人為善,和和氣氣的,他當然懶得和這些衙役置氣,於是一合摺扇,轉身就走。捧燈倒很雀躍:「爺,咱這不還得去安定門外嗎?」

那時候安定門外還是一片荒地,稀稀落落分布著幾戶住家和工棚。劉鑒來到城門口,又向守門的兵丁打聽了一下,才徑直找到那暫時的邸報抄館。

這所宅子不大,宅前宅後都是菜地,還挖著蓄水的深溝。一人高的籬笆牆,門口也站兩個衙役,不過只把著棍子,沒有佩刀。劉鑒讓捧燈遞上名帖,倆衙役卻沒一個識字的,只是梗著脖子問他是誰。

「我家老爺是詹事府左司直郎劉大人。」捧燈也同樣梗著脖子回答。

看起來兩個衙役根本就沒聽說過詹事府,更不知道左司直郎有多大,只是聽著個「郎」字,那肯定是有品級的了,和他們這種沒品的不可同日而語,急忙堆下笑來,作揖說:「大人是來看邸報的吧,只管進去。要我說,您老出門還是穿上官服,方便很多。」

劉鑒點頭笑笑,領著捧燈進了院子。院中共有三間瓦房,呈品字狀排列,劉鑒走到正房門口,抬手拍了拍門。過不多時,一個鬍子斑白的老書吏探出頭來,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問道:「您找哪一位?」

劉鑒一搖扇子:「我是詹事府左司直郎,今兒個特地來看看邸報。」書吏「哦」了一聲,笑了起來:「大家都忙,都忙,難為大人您還惦記著來看邸報,小的我這功夫沒有白費。」打開半扇門,示意他們進來。

劉鑒進入屋中,放眼觀瞧,只見內部陳設頗為簡陋,只有幾件素木桌椅和舊竹書架,上邊卷帙筆墨擺放得凌亂不堪,靠牆還有張綜綳的木床,想來老書吏工作和起居都在同一間屋裡。廳堂正中是張書桌,桌邊擺著一尊半尺高的鎮宅玉貔貅,算是這屋裡唯一華彩的裝飾。

老書吏收了劉鑒一張名帖,入櫃存檔,然後從書架上畢恭畢敬地把最新的邸報抄件捧下來,平平展開,擺在桌上,用捧燈帶來的茶壺沏了壺大葉兒茶,放在旁邊,這才有請劉鑒落座。

劉鑒撩袍坐下,開始一頁一頁翻看邸報。旁邊捧燈站著無聊,見主人看的入神,便悄悄湊到那書吏身邊搭訕。這老書吏本是個酸腐文人,只因鄉試不中才來干這小小刀筆吏的營生,總覺得懷才不遇,這回碰到捧燈這同樣好拽文的棒槌,不由得大生知己之感。

「敢問尊翁高壽?」

「不敢稱尊,虛度六十二春矣。敢問足下?」

「年方二七。」

「未曾謀面,想是初履此地。未知何日駕臨?」

「仆隨尊主前來,不日才至。但見海晏河清、商賈輻湊,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這兩人一個是不進學的老生,一個是少讀書的小童,你一言我一語的,倒是越說越投機,越說越熱絡。說著說著,話題就轉到沈萬三身上了。捧燈見劉鑒看邸報入神,就扯著袖子把老書吏拉到屋門口,小聲問:「閣下可曾聽聞沈萬三之事?」那書吏也是個獵奇的人,一聽「沈萬三」,眼中精光大盛,連拽文也不顧了:「這事啊,您算問對了人。」

捧燈一聽有門兒,大喜過望:「還望尊翁不吝賜教。」書吏大是得意,捋了捋山羊鬍須,下巴不自覺地就翹了起來:「這沈萬三吶,也算個北京城裡的奇人,人人都叫他『活財神』。只消打他一頓,打得狠了,他隨手一指……」捧燈一心惦記著那十窖黃金,於是截斷話頭追問:「此言,愚已盡知之矣,敢問其……他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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