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沈萬三

為了一個沒意義的賭,宋禮吩咐船夫停船,明日再走——船夫倒也樂得多休息一天。同船的兩人一下午都沒說話,晚飯宋禮獨自去岸上喝酒,劉鑒主僕二人在船上隨便吃了些乾糧。睡前道過勞乏,各自和衣而卧。

第二天一大早,岸上喧雜的人聲先把宋禮給吵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喚過船夫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昨天兩人的一番爭論,船夫都聽在耳中,此時他的語氣里不免多帶了三分敬意:「小人聽人說是在昨兒個晚上,碼頭旁的客棧倒塌,壓死了一位公子爺……」

宋禮一聽這話,如同被驚雷打中了頂門一般,眼珠子瞪得鵪鶉蛋大,嘴張開了半天合不攏。他胡亂套上衣服就往岸上跑,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到出事地點。只見那客棧外邊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他分開人群衝到裡面,只見昨天的那兩個師爺一頭一身的灰土,圍著費公子的屍身正哭得雷響。宋禮仔細觀察了一番,又找來客棧管事的詢問,才知道這次塌房也十分蹊蹺,兩層小樓,三分之二都沒有事,卻如同刀切一般齊刷刷地塌了一角,毀了下二、上一統共三間客房,其它的房間紋絲未動。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一位老者搖頭嘆息,「這就是命啊……」

宋禮失魂落魄地回到船上,看到劉鑒已經穿好衣服起身了,正笑吟吟地站在船頭等他呢。

宋禮雙手抱拳,一躬到地:「賢弟,愚兄昨日得罪了。」

劉鑒急忙伸手攙扶,安慰說:「這不怪宋大人,小弟這些伎倆本就難以取信於人,在衙門裡也是這樣兒,同僚們都對我敬而遠之。」

宋禮直起腰來,低聲對劉鑒說:「賢弟是個有真本事的。不過說句不恭的話,你既然知道他會遭難,難道就沒有解救禳避之法嗎?」

劉鑒搖著摺扇,有些黯然地笑了一笑:「禍福休咎,都是氣數所定,不是不能救,可也得看本人是不是樂意被救。以那位費公子的橫勁兒,我就算有本事救他,他能信我嗎?他會聽嗎?」

宋禮掏出手巾來抹抹臉上的汗,也不禁輕嘆了一聲。

離通州不遠就是北京城,雖說洪武爺定都南京應天府,北京暫時喪失了數百年來王朝中心的地位,但作為九王守邊的重鎮,永樂爺登基後又明令定為陪都,所以京城氣象一直沒有衰減,市集繁華,熱鬧非常。

宋禮和劉鑒乘坐的客船經通惠河穿入北京城內,最終停靠在積水潭岸邊。棄船登岸,宋禮拱拱手,壓低聲音問:「賢弟,你前此說我面有煞氣,恐逢災厄,究竟指的是什麼事?可有禳解之法嗎?」他現在對劉鑒的看相可是信得十足十了。

但是劉鑒卻搖搖頭:「煞氣尚淺,難以揣度。不過就小弟看來,您若有災厄,也應在北方陽離火。在北京督造工程這段時間裡,若有什麼頭疼腦熱、肉跳心驚的,不妨都來找小弟,幫您掐算一下。」

「不知賢弟定居何處?愚兄得空好去拜訪。」作為陪都,北京城裡並沒有詹事府衙門,所以宋禮有此一問。

劉鑒輕搖著摺扇,回答說:「暫時打算住在柏林寺,就在國子監附近。」

於是兩人拱手告別。等目送宋禮遠去,劉鑒雇了一頭小驢,領著書童捧燈,一路直行到了城西北居賢坊的柏林禪寺。吏部行文早就已經交到柏林寺方丈手中,有知客僧將兩人引到後院偏房。剛安頓下來,劉鑒就命捧燈去順天府投遞名帖,自己則步出廟門,去街上信步閒遊。

柏林寺往東不遠就是小街,時近正午,街上很是熱鬧,各類食攤鱗次櫛比。元朝時候,北京還叫做大都,城內除蒙古人和漢人外還居住著很多異族人,比如畏吾爾(維吾爾)人、吐蕃(西藏)人、波斯人、欽察(居住在東歐平原)人,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裡跋山涉水跑來的傢伙——比如一個叫馬可波羅的蠻子。

等到明軍北伐,元順帝棄城而走,很多異族人都跟著他跑塞外去了。好在洪武爺並不歧視他們,詔令天下,百族共和,就也有一些異族人賴著不走,仍在此處繁衍生息。以小街這裡來論,仍舊保留著很多具有異國風情的食物。

劉鑒十八歲離開故鄉,趕赴南京考中進士,從此就留在那裡當官了,多少年都沒有回過北方——不過話說回來,他老家虎嶺本就在城郊外,這輩子沒進過幾回北京城——此刻在小街走走逛逛,覺得非常新奇。走著走著,看到街西懸掛著一塊木頭招牌,上面畫著兩枚六面骰子,非常顯眼。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賭坊,走近了才發覺是飯鋪,劉鑒立刻就感起興趣來了,推門而入。

原來這飯鋪的老闆也是一個番邦人,金髮碧眼,長相非常奇特,他一見到劉鑒,立刻就用略帶口音的北京話大聲招呼:「客官來了,您裡邊兒請!」雖然音調怪異,但是咬字十分清楚。劉鑒很是驚訝,邁步進店,老闆趕緊擦凈一張桌椅,請他坐下。

「你這店中,賣的是什麼?」

老闆留著一臉蓬鬆的大鬍子,頭頂半禿,身穿一件漿洗得發白的藍布短衫,腰間圍著條白圍裙,看起來三十來歲不到四十,笑咪咪的,精神很是爽利。

「賣的是小人家鄉美食,客官定然一嘗就愛。」

「好啊,那就端上來吧。」

「客官莫急,要等一等,現做的才好吃。」老闆說著話,轉回到烤爐旁,抱起一團白面就揉了起來。

劉鑒饒有興味地左右環顧,只見店堂不大,也就擺得開一口烤爐、一張食案,還有三張方桌,倒是窗明几淨,打掃得非常利索。店裡就番邦老闆一個人在招呼,沒有夥計,此刻除了劉鑒,也沒有別的食客。

老闆一邊揉面,一邊解釋說:「還不到飯點兒,再過半個時辰,咱這裡就熱鬧了。」劉鑒估摸著他是在做餅,只見他把麵糰揉好,用擀麵杖擀成圓片,然後雙手一翻舉過頭頂。這種做餅的動作別處倒真看不到,只見老闆右手握拳,撐起面片,一次次拋向空中,面片越轉越大,最終「啪」的一下摔在案上。接著,老闆用左手從旁邊碗碟里抓起許多餡料撒在面片上,邊緣用手捲起,最後抄一把鏟子把面片放入烤爐。不多時,只聞得異香撲鼻,陣陣襲來。

雖然還不到吃飯時候,但這股香味卻刺激了劉鑒,他不禁覺得肚子「咕嚕咕嚕」做響。還好並不需要等太長時間,老闆就把麵餅從烤爐里取了出來,只見熱氣騰騰,面片烤得焦黃酥脆,上面的餡料卻已經混為一團。老闆用一把窄身刀把麵餅切成八份,盛在圓盤裡端到劉鑒面前:「這就是小人家鄉的美食。」

劉鑒從筷桶里取出一雙筷子,夾起一角熱餅,吹著氣咬了一口,果然是非常美味,尤其奶香濃郁,更是合他的胃口,不由得拍案稱讚,問老闆說:「這餅可有名字么?」

老闆笑笑:「小人家鄉,叫這餅有個番名——披薩。」

「好披薩,好披薩!」於是劉鑒飽餐一頓。等他離開骰子招牌的飯鋪回到柏林寺的時候,捧燈都已經回來了。

「怎麼樣?名帖已經發了么?」劉鑒一邊打著飽嗝,一邊詢問捧燈。

捧燈回答:「尊主的帖子已經發上去了。」

「他們怎麼說?」

「未見回帖。尊主的帖子已經被鎖,置頂矣。」

劉鑒哭笑不得:「你說的這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換我能聽懂的,重說一遍!」

「啊?就是說他們把老爺您的名帖放到一個小盒子里鎖起來,歸了檔,放到架子上去了……」捧燈很委屈地解釋說。

「這還象句人話,你今後要是再敢亂拽文,我就給你一頓好打。」

「遵……是……」

整理文書本來就是一樁閑差,北京城裡到處都在修宮造殿,順天府忙得團團亂轉,也沒空搭理劉鑒這檔子事,一連幾天,都沒派人來安排些什麼。劉鑒倒也樂得清閑,晴天都在街上閑逛,下雨的話就和柏林寺里的和尚下下棋、談談禪,也經常跑去那家掛骰子招牌的小飯鋪里坐坐,或者叫捧燈去買一張披薩回來解饞,一來二去,還和那番邦老闆交上了朋友。

浮生若夢,難得偷閑,就這麼著過了整整半個月。一天傍晚,劉鑒正打算出去轉轉,找點吃食,突然知客僧叩門來報:「門外有位施主求見。」

劉鑒穿上一身素綢道袍,戴上四角方巾,正往荷包里揣銅錢、寶鈔呢,聞言不禁一愣,要知道他在北京城裡並不認識幾個人,宋禮早回南京辦事去了,而將近飯點,那披薩餅店的番邦老闆想也不會挑這個時間出門。看知客僧傻頭傻腦的,他便隨口問:「有名帖嗎?做什麼打扮?」

知客僧回答說:「象是個官兒,但補子上那鳥兒肥肥小小,貧僧從沒見過。」

劉鑒心裡說:「肥肥小小的想必是鵪鶉了,這是個九品的小官。你這禿驢好大的口氣,難道整天價只見些鷺鷥、白鷳補子嗎?」不知道時當傍晚,有哪個衙門還派差事,叫名九品官來見自己,於是習慣性地右手扣攏,掐指計算。

捧燈在旁邊著急,大聲提醒說:「尊主無須憂懼,又何所算耶?推時算日,料是本年祿米到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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