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第六天魔王

織田信長於永祿十一年(1568年)九月進入京都,次年(1569年)十月平定伊勢,此後隔了僅僅半年,1570年的四月,淺井長政突然撕毀盟約,從背後襲擊北伐越前的織田軍,六月爆發了姊川之戰。

在將軍足利義昭看來,信長是必須要打倒的勢力,因為他野心太大,完全不把幕府將軍放在眼裡,不肯相助他恢複室町幕府往日的榮光。然而室町幕府往日的榮光又何在呢?足利義滿時代一去不可復見了,即便恢複到足利義政時代,也即「應仁·文明」之亂以前的局勢,所謂幕府將軍,也只不過受各地諸侯名義上擁戴的共主而已。諸侯們大多聚集京都,對幕政指手劃腳,黨同伐異,而將軍的作用只是維持和平局面和勢力平衡罷了。反正,只要將軍本人的榮華富貴不受威脅,誰做管領,誰做重臣,都是無妨的。

足利義昭心目中幕府的「太平盛世」,大概也就這樣了吧,這個人雖非廢物,卻實在沒有什麼政治遠見。

然而織田信長卻不同,信長想用武力來平定亂世,開創一個不同於室町幕府的新的統治政權。信長的思維敏銳、愛憎分明,這在除《信長公記》外的另外兩本重要歷史文獻——《言繼卿記》和《日本史》中,都有著詳細而生動的描述。三部史料分別從武士、公卿、傳教士三個截然不同的角度,為我們勾勒出織田信長的全貌。

「公家眼中信長」

《言繼卿記》是一本日記體的著作,其作者為與織田信長關係最為密切的朝廷公卿山科言繼。

當時的日本貴族,家系等級高低劃分得很清楚,家格不夠高,是無法就任高級官職的。主要的區分如下:近衛、鷹司等「五攝家」,其子弟最高可做到攝政·關白【代天皇執掌政務的重要官職,天皇年幼時稱「攝政」,親政後稱「關白」,也即諸事都必須關白(原意為告知)此官的意思。】;三條、菊亭等「九清華家」,其子弟最高可做到正、從一位的太政大臣;正親町、三條西等「三大臣家」,其子弟最高可做到正三位大納言;河鰭、滋野井等諸多「羽林家」,其子弟最高可做到從四位近衛中將;勸修寺、萬里小路等諸多「名家」,其子弟最高可做到從五位侍從。

以上所述這些家族中接近半數都出自藤原氏,其中「五攝家」全都源自藤原氏的分家「北家」。山科言繼乃是藤原氏的庶流,就家格而論屬於「羽林家」。

山科言繼從信長出生前就與勝幡織田氏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天文二年(1533年),也就是信長誕生前一年,七月份,山科言繼和飛鳥井雅綱兩位公卿受邀前往尾張,教授那些鄉下人和歌和蹴鞠(踢球)技藝,受到織田信秀的盛情款待——當時言繼二十五歲。

言繼長年為了朝廷的財政復興而四處奔走,他的主要任務有兩個,一是向各地諸侯募捐,二是請求諸侯們恢複朝廷的「御料地」,也就是被侵吞的朝廷的地產。大部分情況下,他的努力都會化為泡影,不是碰上戰亂,就是蹭一鼻子灰,只有織田信秀等少數戰國大名對他禮遇有加。基於這一層關係,當織田信長上洛以後,朝廷就派當時就任權(權即額外之意,指超額多設的官位)中納言的山科言繼擔任「武家傳奏」,負責和織田信長聯絡、交涉的工作。

信長於永祿十一年(1568年)九月上洛,山科言繼和他的初次見面是在十月六日,地點為京都的寶鏡寺中。當時足利義昭剛從岐阜立政寺遷居過來,於是言繼安排義昭和信長覲見天皇,指導他們應該穿著的服飾以及在覲見過程中所必須遵守的禮儀。

信長隨即就離開京都前往西面的攝津國追擊殘敵,歸來後不久,十月十四日和十七日又兩次與言繼見面。第二年是永祿十二年(1569年),從二月七日開始到四月二十一日,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兩人會面多達二十七次。信長通過言繼與中納言葉室賴房、左少辯日野輝資、參議持明院基孝等多位公卿相見,在朝廷中打通了人脈,給天皇、貴族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在言繼的描述中,信長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尊王」之志非常誠懇而迫切。雖然他也很明白信長是想利用朝廷來制衡室町幕府,但在自己的日記中當然不會有所提及。當年九月份,朝廷打算為先帝——後奈良天皇——舉行第十三回祭祀法會,請求諸侯們募捐,山科言繼不顧六十一歲的高齡前往三河去拜會德川家康。當路過崎阜城的時候,他受到了信長的熱情款待,信長還許諾說:「萬一德川氏的獻金數額不如尊意,我會再捐出兩百貫來讓您帶回京都去的。」為此還專門立下了文書。

信長畢生,給朝廷進獻的金錢和寶物數也數不清,然而當朝廷要求恢複被武士們強奪走的「御料地」,比如西岡寶菩提院的領地、丹波國新屋庄的領地等等,信長卻堅決不肯讓步了。當言繼因為後一件事親自前往岐阜城拜會信長的時候,信長婉言謝絕了他的請求,但同時贈給言繼二十貫錢,並且好言撫慰說:「事情還可商量,等我明春上京時咱們再做決定吧。」

當然,這「再做決定」只是空額支票,信長可以把朝廷供奉起來,可以讓貴族們吃喝不愁,卻不會讓他們重新佔有大量地產的。只是在面對武家傳奏的時候,勸修寺晴豐之流害怕信長的威勢,往往是戰戰兢兢,汗不敢出,山科言繼則要輕鬆得多,信長似乎完全把他當成一位父執輩來關照。

正因如此,言繼在自己的日記里說了信長很多好話,同時在朝廷中,他也為了信長的利益,為了彌合朝廷和信長間日益明顯的嫌隙而不斷努力著。

「傳教士眼中的信長」

《日本史》的作者路易斯·弗洛伊士乃是天主教耶穌會的教士。天主教最早在天文十八年(1549年),也即信長十六歲的時候傳入日本,很快就發展至數十萬信眾。織田信長上洛的時候,弗羅伊士正居住在京都,開展傳教活動,他記述了織田軍的嚴明軍紀給當地居民所留下的深刻印象,並且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一名士兵掀起一婦人的頭蓋,想要一窺該婦人之容貌,此情形恰被信長所見,信長當場即將該士兵處死。」

作為一種外來的宗教,想要順利傳教,就必須和當地的實權派搞好關係。在傳教士們進入畿內以後,他們首先想到要打招呼的乃是攝津守護三好義繼,還有佛教的大寺院——比叡山延曆寺,在得到上述兩者的允諾以後,才可以對貴族、武士和百姓傳教,才能開設天主教堂。現在既然畿內的統治者換成了織田信長,傳教士們當然必須前往趨奉,就在這種背景下,弗洛伊士見到了信長。

他當時料想不到,自己竟能得到信長的賞識,此後得以長時間跟隨在他身邊,見證一段歷史的變遷。他更料想不到,這個前此從未接觸過天主教的日本大名,竟然會對這種遠來的宗教抱有極大的好奇心,並且絲毫也沒有排外的情緒存在。

日本原本並沒有本土宗教,大約六世紀的時候,佛教傳入日本,很快就生根發芽,並且長成為繁茂的大樹。此後日本貴族為了保護本土文化,又創造了神道教,不過神道教在相當長時間內缺乏完整的體系,只是一種信仰而談不上是宗教。並且日本的佛教和神道信仰逐漸融合在一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很難加以區分了。

在接觸到天主教以前,信長本人並沒有明確的信仰,不過當時的日本人大多兼有佛教和神道信仰,信長也不例外。在桶狹間合戰前後,他都前往熱田神社及其分社祈禱,他為死諫的宿老平手政秀修建政秀寺,請著名的禪僧開山澤彥來當住持,並且向澤彥請教,為新的主城定下「崎阜」之名。說信長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恐怕是不準確的,但他並沒有明確和堅定的信仰,這卻應該是事實。

正因如此,信長相比佛教或神道信仰堅定的日本人來說,更容易包容甚至接納天主教等外來宗教,況且他骨子裡就喜歡新奇事物,對於那些捲毛高鼻的南蠻人【因為最早來到日本的西歐人為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其後是英國人和荷蘭人,他們都是經東南亞北渡到日本的,因此日本人誤以為他們的國家也位於南方,就稱其國為『南蠻國』,稱這些西歐人為南蠻人。】,以及他們所講說的奇特的道理,全都很感興趣。

在上洛的當年,信長就允准了傳教士們所請,撥給京都四條的一片土地蓋建教堂,並且起名為「永祿寺」。比叡山延曆寺的僧侶聞聽此事大為惱火,於是向朝廷提起訴訟,稱:「以年號為寺名,乃是無比的殊榮,全日本寺廟也只有我們延曆寺有資格並且也得到了這種殊榮,南蠻邪教,怎敢與鎮護日本的延曆寺相比肩呢?」信長無奈,只好將永祿寺改名為南蠻寺。

拉回來再說弗洛伊士對信長的描述,他在後來在寫給耶穌會的信件中這樣描寫信長的外貌:「他是尾張國三分之二殿下(指織田信秀)的第二個兒子,統治日本的時候三十七歲(指姊川合戰當年)。此人個高而瘦,毛髮稀少(相對於歐洲人來說,亞洲人當然毛髮稀少啦),語速很快。」

弗洛伊士的這些信件,後來被集成《日本史》一書。此外,在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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