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第一章

這是一間寬敞的病房。色調統一的地板和窗帘顯得非常典雅,房裡擺設著大屏幕的電視機、柔軟的沙發,牆上還掛著一幅藤田的石板畫。那張真正應該屬於病房的病床,反而像是放錯了地方。

父親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那張病床上。除了呼吸時胸部有規律的一起一伏,沒有任何可以證明父親還生存著的跡象。調節得很合適的室溫,從窗戶里照射進來的柔和的陽光,裝點在窗檯邊的紅花,這一切彷彿都是為了父親所剩無幾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把夾克掛在牆上,徑直走到窗前,故意胡亂地推開窗子。在由醫院的白色大樓三面圍成的庭院里,護士推著坐在輪椅里的老婦,一隻黑貓正在樹陰下打盹。寧靜的六月的下午,讓人忘了這兒是地處喧鬧的市中心的一角。

不用回頭我就能感覺到父親醒了。但他沒有吭聲,我也就繼續眺望著窗外。坐著輪椅的老婦的身影已經在院子里消失了,那隻黑貓伸了一個懶腰也提起輕快的腳步走遠了。從雲縫裡擠出來的日光又被低層的薄雲遮攔,投射到地面的陰影正在漸漸地擴大。

「好久不見啦。」

父親終於先打破了長長的沉默。那熟悉的低沉的聲音傳人我的耳朵,和以往一樣,馬上在我心中點燃了反感的火苗。在火苗還未熊熊燃燒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去。

當和我目光相交,父親沒有表情地點了點頭,隨即把視線移到窗外。

「情況不太好?」我問道。

「去探望病人的時候,就算是扯謊,也得說些『看上去不錯啊』之類的客套話吧?」父親依然看著窗外,不高興地回答。

「看上去還不錯啊。」

父親臉上毫無笑意。我離開窗檯,在床邊的椅子前坐了下來。才一年沒見,父親竟變得如此蒼老,令我感到驚訝。他臉上的那些老年斑和皺紋,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你,怎麼樣啊?」

「啊,還行。」

「大學呢?」

話音剛落,父親便好一陣乾咳起來。我沒顧他的咳嗽,咳聲一停,便簡單回答他的問話:

「今年春天好歹算是進了大學。一所除了歷史悠久以外別無可取之處的二流學校。」

「是嗎。」

父親費勁地支起身,我好不容易才扶住了他那顫顫巍巍伸出的手。父親動作緩慢地拿起放在毯子上的對襟毛衣,披在肩上。

「要動手術吧?」我問道。

「醫生是這麼說的。但事到如今再動手術,只會讓身體更衰弱。沒用。」

「是嗎。」

絕不做徒勞無益的事,父親就是這樣的人。究竟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成了成功的經營者,還是在成為成功的經營者後才漸漸變成了這樣的人,這我不知道。

「錢呢?夠用嗎?」

「我要是說不夠,你給嗎?」

「我要是說給,你要嗎?」

我和父親對視了一瞬間,視線馬上分開了。我和父親都笑了起來。

「我有臨時工的工作,好歹能對付。」

「是嗎。」父親點了下頭,又陷入了沉默。

父親的電報是昨天寄到我租賃的舊公寓的。自那次和父親大吵一場後我離家出走,已經有一年了。這一年來,就連母親、哥哥們,我都沒把我的住址告訴他們,更不要說父親了。不知道父親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的。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要他想找,哪怕我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也能找到。他就是具有那樣的社會能力的人。這一年裡父親從沒和我聯繫,那隻表明他沒什麼事要找我。在昨天的電報里,他只說自己患了癌症已經為時不多,有要事想和我立刻見面。電報里還簡明地留了醫院的地址。不打電話不寄書信,而用電報這種方式,這是父親一貫的行事風格,我看著排列著印刷字體的電報,心裡只是獃獃地這麼想著。

「那,」我問道,「你有事兒要和我說?」

「嗯。」父親點了點頭,像在琢磨如何開口。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病房,窗帘輕輕地飄動起來。

「是這麼回事兒,」

風吹在他臉上,父親微微眯縫起眼睛。他似乎有些猶豫。這種情形可不多見。

「其實,是有件事兒想拜託你。」

父親躊躇了片刻,鄭重其事地說道,這讓我有些驚訝。我轉眼向別處望去,正好看到那簇紅花,有片花瓣被風吹落到地上。

「拜託,呵。」我拾起飄落在腳邊的花瓣,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人之將死,是啊。」

我趁父親不注意,用手指把花瓣揉成了一團,彈到了床底下。父親在枕邊摸索著,拿出了一本頗大的筆記本遞給我,我沉默地接了過來。那是一本寫生集,顯得相當陳舊,原本綠色的封面已經泛黃。我轉過頭看看父親,父親催促似地抬了抬下巴。於是,我翻開了第一頁。是一幅用鉛筆畫的素描。好像是什麼地方的港口,在堆積如山的集裝箱的背後,可以看到排列在港口的貨船,集裝箱周圍還有一些正在搬運貨物的男人們的身影。充滿力度感的主體畫面和與之相反的細膩的線條結合在一起,使整幅畫給人以沉鬱的感覺。

「很陰暗啊。」我隨口說道。

但父親一言不發。我接著又翻到下一頁。盛開的櫻花樹下,一張孤零零的長椅。無論是艷麗多姿的櫻花樹,還是在空中飄舞的花瓣,都不過是在襯托那張孤零零的長椅的寂寞。

「這畫可真彆扭。」我說。

「這不關你的事。」父親嘟囔了一句。我停下翻著寫生集的手,緊盯著父親,父親卻生氣似地轉過臉去。

「這些,都是父親畫的?」

「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你以前畫過畫?」

「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這可沒聽說過。」

「我說了,已經是35年前的事了!」

我正要繼續往下翻,卻被父親用不耐煩的聲音制止了:

「最後!」

「嗯?」

「最後的一頁!」

我跳過中間部分,直接翻到畫集的最後一頁。畫中是一個抱著單腿而座的裸體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柔美的長髮越過肩頭垂散在胸間,她那稍稍側著頭的姿勢略微讓人感到有些稚嫩,可是那修長的眉毛和身體的曲線,卻無聲地顯示出她的成熟。

「誰?」我脫口說出自然會產生的疑問。

「戀人。那時候的。」

父親小聲但卻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個和他年齡不符的字眼。

「哦。」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寫生集上。畫中的一根根線條和前兩幅畫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整體上卻似乎有著某種根本性的不同。

「我和她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和你母親相識之前。」

「是嗎。」

父親緊盯著我,然後像宣言般地說道:

「我和這人有個孩子。」

我吃了一驚,抬頭看著父親,但父親避開了我的視線。

父親那憔悴的臉色,恐怕經受不了任何責備。我把那些眼看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強咽了下去,只是裝著不經意地問道:

「是哥哥,還是姐姐?」

父親無力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不,我連孩子是否出生了都不知道。」

「怎麼回事?」

「和她分手的時候,她已經懷上了我的孩子。」

「那樣,怎麼還會分手呢?」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分手時她已經懷孕,是在那以後又過了很久,在和你媽結婚後,從她的一個朋友那裡知道的。當然,知道後我到處找她,但沒有找到。和我分手之後,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一個人悄悄搬離了原來住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把孩子生下了。但我想一定生了。」

恐怕是那樣。從那修長的眉毛間不難看出她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真山澪。」

「嗯?」

「真實的大山,三點水加一個零,真山澪,她的名字。」

父親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看著我。我知道父親想和我說什麼,便避開了他的視線,望著窗外。是接受,還是拒絕?在我還沒作出決定前,父親把我預料中的話說出了口:

「希望你能找到她,如果她還在的話。還有那個孩子。」

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故意為難地長嘆了口氣,可父親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回覆。於是,我又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

「別把事兒交給沒用的小兒子啊,上面不是還有兩個能幹的嗎?」

「你認為我能把事兒託付給那兩個人嗎?」

「在家裡是兒子,在公司是部下,只要父親一聲令下,肯定會比我更賣力地去找的。」

「別胡扯。」

可能長時間講話有些累了,父親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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