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入眠的溫暖場所 第十四章

我在報紙的報道中查到了出事地點,然後給管理段轄那個地點的警察署打了詢問電話,對方倒是記得很清楚,馬上告訴我受傷的人被送到了哪家醫院。我出車站,沿著國道,走了很長一段路才來到那家醫院。那是一家很新、很大的醫院。我在醫院人口察看了指示圖,跑到了外科住院病房所在的五樓。我走在被熒光燈照得亮晃晃的寬敞的走廊上,不斷確認掛在各個病房門口的患者名卡。規模這麼大的醫院,醫務人員和患者應該很多,但奇怪的是走廊里卻悄無聲息。我在最靠裡邊的一間病房門口看到了結城的名字,我敲了敲門,沒有回答,便隨手打開房門,走進病房。

病房裡沒開燈,顯得很暗。天氣好的日子,也許會有令人炫目的陽光照進那扇大窗戶,但現在,透過窗子,只能看到天空中覆蓋著的厚厚的雲層。室內好像開著空調,涼颼颼的,空氣有些乾燥。這是一間三人病房,靠門的兩張病床都空著,也許是一直空著的,也許是病人病癒出院留下了空床。當然這兩種可能性都有。但兩張病床上鋪得整整齊齊的床單,卻讓人產生聯想,那似乎象徵著某種最壞的結果。

我走到最靠裡面的那張病床前,輕輕拉開帘子。結城躺在床上,鼻子和手腕上插著好幾根管子。我把隨身拿著的旅行包放在地上,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也許是聽到了動靜,結城睜開了眼睛。當他認出是我,一時間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隨後又很傷感似地眯縫起眼睛。

「為什麼?」

幾乎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只見他乾燥的嘴唇挪動了幾下,像是這麼說。

「聽說你出了事故快斷氣了,我來給你送終。」

結城相當勉強地笑了笑,但這個小小的動作似乎也讓他疼痛不堪。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給他潤了潤嘴。

「你怎麼會去撞汽車,這麼做豈不是太不徹底?要是去撞新幹線,或者從市政府大樓跳下去多乾脆,方法多的是。」

「是啊,不過,那些方法好像很都痛苦。」

結城說。我笑了,好像我的笑聲讓他清醒過來,他拚命把那難以動彈的脖子轉向我,擠出聲音說:

「姐姐要來了,她馬上就會返回這兒的。請你快回去吧。」

「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能讓我快回去呢?我再待一會兒。」

結城又說了些什麼,但當他明白說了也徒勞時,便不再說了。也許是話說得太多累了,他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睛。我伸手摸了摸結城的手腕,那兒冰涼得讓人吃驚,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站起身來,將自己的臉頰貼在結城的臉頰上。結城睜了一下眼睛,什麼也沒說,又垂下了眼帘。

時間在靜靜地流逝。我用肌膚就能夠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時間只是為了累積起一個個事實而流失的。累積在一起的事實一一融化到時間的洪流之中,彼此糾纏在一起。我們可以把它們叫作因果,也不妨稱其為命運。我生而為人,倖存至今,現在,我就在這裡。即使在今後的日子裡,會充滿靠我自己的力量難以抗拒的事情,我依然將昂然挺胸,勇敢面對每一個時刻。

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的病房,走廊里傳來越走越近的硬質的腳步聲。結城用盡全身的氣力,想把我推開。

「求求你了。」

腳步聲在病房門口停了下來。

「我不想讓你也卷進來。」

結城的眼光越過我的肩膀朝門口望去。我聽到開門的聲音,有誰進來了。我沒有回頭,只注視著結城的臉。

「爬蟲類動物為什麼不會孵卵,你知道嗎?」

結城的眼光又回到了我的臉上。

「因為缺乏自信。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有讓自己去溫暖過別人,所以,當最重要的東西出現在眼前,需要自己去溫暖的時候,卻膽怯了。」

「啊呀,」背後傳來嬌柔的聲音,「是朋友吧?」

「但是,值得嘗試一次。你不這麼覺得嗎?」

我再次把自己的臉頰貼在結城的臉頰上,結城的臉頰讓我的臉頰感到一片冰涼。這樣的話,應該是我的臉頰正在溫暖著結城的臉頰。如果我能讓結城在我帶給他的溫暖中睡去,我覺得,我就算為自己苟延殘喘至今找到了理由。在這份溫暖之中,我想,我自己也能沉睡。

「勉,你快介紹一下吧。」

背後的聲音說道。那聲音跳動著歡樂的音符,就像是發現了新玩具的孩子。我把嘴湊到結城的耳邊輕輕地說:

「今晚,我回父母的老家。因為有一個想被寬恕的人。」

「你妹妹?」

「是我呀。」我笑了。「我下星期回來。回來後,我再來看你,立刻就來,等著我。」

我抬起臉來,和結城兩眼相視。結城的臉上慢慢浮起了微笑,朝我點了點頭。

背後硬質的腳步在朝我走近。那是掛鐘刻時般單調的腳步聲,咯吱、咯吱、咯吱,腳步聲在我旁邊停住了。

「長得真漂亮,是女朋友嗎?」

那嬌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說話時的氣息吹在我的脖子上,冰冷的感覺,使我脊樑直打顫。

「是的。」我極力控制住顫抖,回答那聲音。

「是女朋友。」我定下神睜著眼睛,將自己的嘴唇合在結城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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