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六章 麗色

〖古詩云:脂點其唇,黛描其鬢,有麗一人,莞爾顧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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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的堂屋裡站著許多人,但我一眼所見,卻只看到了其中一個。她身穿一襲淡黃色的深衣,梳著烏黑的長辮,看上去只是一位普通的官宦小姐,然而她的臉……她的臉……我眼前一亮,頭暈目眩,這正是我在百木村和鍾蒙山上見過的那個女子呀!

「妖物!」我不自禁地大叫一聲,後退數步,伸手拔出了腰間的長劍。但是拔出劍來又有什麼用呢?連寒煒也不是它的對手,我怎能抵擋它的妖法?看起來,今日定然命喪此處了……我還不到二十歲,還沒有娶妻,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嗎……

「什麼人?如此無禮!」一聲大喝在耳邊響起,接著,一支長矛狠狠向我的小腹刺來。我本能地用長劍一格,但那矛來得實在迅疾,使矛的人又膂力奇大,「當」的一聲,我的長劍被磕飛,人也一跟斗栽倒在大街上。

「尉忌,不要傷人!」我聽到那妖物在叫,然後,就看到明晃晃的矛尖指著自己的咽喉。「小姐放心,我只是教訓一下這個無禮的小子,」使矛人冷笑一聲,「這是本郡太守的小姐,什麼妖物!」

什麼,成壽郡太守的小姐嗎?難道我看錯了?怎麼會,我對那妖物的印象如此之深,怎會看錯。況且,人世間怎會有如此美麗的女子?我揉揉眼睛,定睛再看,但那女子卻早轉過了頭,並且用衣袖遮住了面孔。

「小子,你是什麼人?怎敢如此無禮?!」那使矛的大漢又喝一聲,「喂,問你話哪,你在看哪裡?!」也許我真的看錯了吧,也許這位小姐和那妖物有幾分相似,我被妖物嚇破了膽,才這樣杯弓蛇影的。就算她真是妖物所化吧,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有什麼陰謀要掩蓋真實身份呢?

想到這裡,我趕緊收攏兩腿,跪在地上,深深一揖:「在下朗山鍊氣士離孟,前日與妖物大戰,想是心神未定,看花了眼,還請小姐恕罪。」「哦,」那使矛的大漢似乎來了興趣,收回長矛問道,「這附近有妖物嗎?在什麼地方?」

「先生請起來,」那位小姐依舊用袖子遮著臉,但分明是在對我說話,「下人冒犯了先生,也請先生原宥。」然後又對那使矛的大漢說:「尉忌,你聽到『妖物』二字,又按捺不住性子了嗎?等你送我回去家鄉,再尋找妖物也不遲呀。」

「小姐放心,」那名叫尉忌的使矛大漢「嘿嘿」笑著,向我做個手勢,示意我可以爬起來了,「在下受太守大人所託,護送小姐回鄉,怎敢在此時多生枝節。不過先探問清楚地方,日後才好前往降妖伏怪。」

我急忙爬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陪著笑對尉忌說道:「不在這附近,乃是在石府郡河東地方的鐘蒙山上。那妖物好生厲害,連邱山的鍊氣師也不是它對手……」尉忌「哈哈」大笑,一擺長矛,「某自出師以來,縱橫南北,憑他是人是妖,從無敵手。好,日後自往會會那個妖物!」

去會吧,去會吧,讓妖物把你一口吃了我才解恨呢,誰教你把我打倒在大街上,丟這樣大的丑?我也不告訴你,連五山的真人都對此妖物如臨大敵,讓你吃個虧,我才痛快哪!心裡這樣憤憤地咒罵著,我撿起長劍插回鞘中,然後又遠遠地向那位小姐深鞠一躬。

這時候,客棧門前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閑人,客棧僕役花了好大功夫,才把這些無聊的看客勸散。我仍然有些膽戰心驚,繞過那位小姐,叫僕役領我前往住宿的客房。進了房間,掏出幾枚制錢來賞了僕役,向他打聽,才知道這位小姐果然是成壽郡太守爰樓的愛女。爰太守的家鄉在虛陸郡太安國,據說其母病重,因此派人送女兒回家鄉去奉養祖母。

僕役出去以後,我關上房門,對著天花板回想了好半天。雖然是驚鴻一瞥,但這位爰小姐的相貌,確實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一般無二啊……是我產生的幻覺,還是真的世間有如此相象之人?對了,據說妖物化人,皆有所本,也許那妖物就是模仿著這位爰小姐的相貌,才幻化作人形的呢。那樣說來,世間果有如此傾國傾城的尤物了……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我兩眼定住了不動,竟似有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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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僕役送來酒菜的時候,我向他打聽爰小姐的狀況。「小姐住在樓西,佔了四間雅室,走廊上還有衛兵守衛哩,」僕役也對爰小姐的美貌傾慕得不得了,「世間竟有這般美人,真彷彿天女一般……嘖嘖,能多看她一眼,便死也不枉了!」

話雖這樣說,但面對這樣天姿國色,真的敢多看一眼嗎?多看一眼,倒似是褻瀆了她一般。這頓飯我吃得索然無味,腦海里總是閃回不去爰小姐那絕世的容貌……不,閃回不去的,應該是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的容貌才對,對爰小姐,我只是瞥著一眼,她真的和那百木村、鍾蒙山上的女子酷肖無二嗎?還是有什麼細微的差異?我全不清楚。

那般沉魚落雁的容貌,竟然是個妖物——才發覺自己曾為這個念頭搞得懊惱痛恨,倒好象自然這般造物,乃是犯罪似的。現在才知道,這樣的麗色也配合著一個人,心裡突然象有塊大石頭被搬走了,忽然長吐一口氣,感覺極為輕鬆。

天哪,我不會是戀慕上這個女子了吧?別說妖物,就是郡太守的小姐,也不是我所可以追求的。不,別自己嚇自己,如此佳人,哪個男子見了能不戀慕?但戀慕是一回事,因戀慕而不能自拔,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從來就不是死腦筋,對於得不到的東西絕不強求,應該不會因此自尋煩惱吧。

當然,人心的煩惱,不是自我化解就可以很快擺脫的。我知道自己多少有點魂不守舍,但願這種狀況只持續一兩天,就可以將之拋在腦後。這樣想起來,還不如沒有遇見過這位爰小姐,就讓那般麗容只配合一個妖物,等妖物被五山真人剿滅了,我個人的期盼和妄想就此煙消雲散,不會留下絲毫痕迹,倒來得更為輕鬆一些。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解衣準備就寢,可是才剛抖開被子,突然聽到敲門聲。我還以為是客棧僕役送來熱毛巾、洗腳水什麼的,還暗誇「本鎮最大的客棧」果然實至名歸,但詢問一句,門外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奴是爰氏,黃昏時見過先生一面。夤夜來訪,自知失禮,然確有要事相詢,先生若未就寢,還忘撥冗一會。」

我愣住了,根本沒想到爰小姐會披著月色前來會我。一位大家閨秀,主動要求和陌生男子見面,本來就是悖逆禮法之事,不在白天來訪,卻要趁著黑夜前來,別說那些不苟言笑的衛道士了,就連我腦海中都一剎那出現了「私會」、「淫奔」之類齷齪的字眼。這種事情若是被他父親——太守大人——知道了,在責罰女兒的同時,說不定派人將我拿去衙門裡,安個「少年無行,誘取宦女」的罪名,狠狠打上一頓板子。可假裝正人君子,義正辭嚴地勸她回去嗎?又多少有點可惜……

天人交戰了好一會兒,門外又傳來爰小姐的聲音:「先生若已經睡下,奴便先告辭了。」她說要進來,我反覆猶豫,她說這就要走,我卻本能地立刻披上外衣,一個箭步躥到門邊:「小姐請稍待片刻。」掖好衣領,系好絲絛,我拉開了房門。

走廊上除了爰小姐,一個人也沒有。爰小姐依舊用袖子遮著臉,向我微微一鞠。我把她讓進屋來,剔亮了油燈。爰小姐在桌邊盈盈坐下,輕聲說道:「多謝先生。奴確有要事相詢,因此含羞忍恥,夤夜來訪。先生勿怪。」

進都進來了,還說這些客套話幹嘛?我掩上房門,卻不敢上栓,這樣如果被別人發現了,還多少可以分辯,說我什麼不規矩的事情都沒幹過。轉回桌邊來,我向爰小姐作一個揖,低聲問道:「小姐但有下問,離某敢不竭誠以告。」

「請問,」爰小姐囁嚅著問道,「先生黃昏時見了奴便喊『妖物』,果然有妖物和奴長得酷肖嗎?」我倒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急忙敷衍說:「想是在下心慌錯認了。」爰小姐說:「若不污先生之目,便請再細認一認。」說著,緩緩放下了遮住臉的衣袖。

我張眼一望,「哎呀」一聲,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人間果然有這樣國色天香的尤物呀!爰小姐的相貌,乍看上去和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簡直如鏡中之影,一般無二。只是兩人的神態有著天壤之別:那妖物即便冷笑的時候,眉間都有重憂,一片凄苦之色,看了令人心酸憐惜,而爰小姐卻只有普通大家閨秀的矜持和羞怯,雖然在我目光注視下,帶了一絲驚慌,但那和前此深刻心中的凄艷之美,完全是兩回事。

見了那妖物所幻化的女子,我會猛然覺得眼前一亮,頭暈目眩,不敢正視,看到爰小姐同樣的美貌,卻並沒有這種感覺。也許這就是人間之美和非人間之美的區別吧。

爰小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有些驚愕地問道:「果真一般無二嗎?」我定一定神,回答說:「相貌一般,神態卻自不同。」爰小姐秀眉微蹙,低下頭去。

「小姐此來,就是問離某這件事的嗎?可有什麼深意?」我實在搞不明白,她就算和妖物所幻化的女子長得惟妙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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