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五章 入

〖史載:鴻王五年夏八月,彭侯剛入於大荒之漠。〗

※※※

剛是我的名字,也是父母對我的期望。但是長老過汝卻不喜歡這個名字,他總是說:「剛則易折啊。」

大荒之野在世界的南方,無邊荒漠,一直延續到不可知的遠處,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在它的南方還有些什麼。大家都說,那是世界的盡頭,但世界的盡頭又是怎樣的呢?是無邊黑暗,只有南方天柱絳桑卓然挺立,還是在絳桑附近,還有一片美麗的土地存在?或者,絳桑本身就生長在這荒漠中——雖然,我知道大荒之野中應該是寸草不生的。

邯人嚮導對我說,他們曾經深入大荒之野整整四日,行進約兩百里。出發前,我和他們仔細研究了在荒漠中可能遇到的危險,我們攜帶了足夠多的糧食和清水,還帶了幾捆細長的木杆,桿的一端都綁著紅色的小旗。

因為在荒漠中,四野一色,太陽長年不落,高掛正空,根本無法辨識方向,所以我們每前進兩里,就插下一根木杆,藉此標誌來路,同時調整自己前進的方向。我們直線向南,就這樣走了很長時間。

因為太陽永遠不落,所以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木杆已經快要用完了,以此記數,該已經走了三百多里了吧。時正仲夏,天氣越來越熱,黃色的荒沙上似乎總浮動著一層薄薄的煙霧,使人不禁從心底產生出一種淡淡的恐懼。小時候,我害怕黑暗,現在,我才知道,原來無盡的白晝也會帶來恐懼。

糧食和清水,足夠我們使用超過一個月的,但是嚮導卻已經開始膽怯,不斷地提出後退的請求。當然,他們以前誰也沒有如此深入荒漠,他們可不想陪我死在這裡——雖然我相信自己絕不會死。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既然他們已經失去了嚮導的作用,那麼繼續跟隨我前進,只會浪費食水,於是我分發了少量物資,放他們回去了。

一個人趕著車,繼續向南方行去,又走了二三十里,木杆已經用盡了。很快,我就再也無法把握正確的方向了,只有靠直覺向前挺進。我開始有些後悔,但猶豫了幾次,還是打消了後退的念頭。

就這樣,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深入荒漠有多遠,食水已盡,車子越走越慢,終於,一匹馬再也堅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車子翻倒,我被狠狠摔了出去。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想要爬起來,但爬到一半,我卻停住了,因為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掠上心頭:我曾經來過這裡,我曾經進入過大荒之漠,並且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前進,直至車翻人倒……

怎麼可能?!我雖然居於南方,但彭邑距離大荒之漠有整整八天的路程,我從來也沒有進入過這個荒漠,連想都沒有想過。如果這次不是為了獲取寶玉,恐怕畢生也不會踏足此處。然而,我心底的無名的熟悉感覺,卻越來越是強烈。此後的日子中——應該有幾天甚至十幾天吧,太陽總也不落,我無從判斷時光的流逝——我靠著飲馬血,吃生馬肉,勉強活了下來。等到馬血都盡的時候,我只好背上一塊乾乾的馬肉,靠兩條腿繼續前進。剩餘的馬肉只好放棄了,如果沒有水,帶再多的肉也不能維持生命。

路上,看到過幾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的,但是沒有骷髏,不能準確判斷。我苦笑一下,才要轉頭離開,突然又發現這具骸骨是如此的熟悉。是的,我以前一定看到過它的,一定在無邊的荒漠中,在烈日的照耀下,拖著疲憊的腳步,背著一塊干馬肉,看到過它的!我向前走了兩步,想要蹲下來仔細觀察這骸骨,但突然間,熟悉感又消失了。不,我上次看到它的時候,根本沒有心情停留……

馬肉終於吃完了,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實在疲憊極了,很想就這樣躺倒,沉沉地睡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夢想還沒能實現!我就這樣走著,走著,疲憊地走著,是腰下的「血劍」給了我力量,每次當我就要倒下去的時候,我就握住劍柄,一股柔和的力量就會傳入我的臟腑,給我灌輸一絲微弱的活力。

就這樣,我終於走出了大荒之漠,終於找到了絳桑……

原來荒漠之外,是這樣的一片土地。那是極大的一片青綠色的草原,草原的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樹榦直插雲霄。向上望去,看不到枝葉,但就樹皮的形狀來看,那是桑樹。這一定就是南方的天柱絳桑了。

我抓了幾把草,放在嘴裡咀嚼著,苦澀的草汁,現在對於我來說,不啻瓊漿玉露。大概已經七八天沒有飲水了,我竟然還能活著,這真是一個奇蹟。我立刻信心百倍,命運既然讓我這樣突破死亡的重圍,來到絳桑旁邊,就一定是有更偉大的使命要我完成——我的夢想,一定會實現的!

看著很近,但到達絳桑旁邊,我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是的,三天三夜,夜晚終於再度降臨了。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遙望著滿天繁星,終於再次獲得了安祥的睡眠。在夢中,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國,回到了彭邑,我飽食著烹肉,啜飲著美酒……

突然,天生的敏銳直覺,使我驚醒了過來,我看到,在黑暗中,有兩點藍色的光芒,正快速向我逼近。那一定是野獸!現在野獸對我來說,就等於是美食。我揮動「血劍」,跳起來迎了上去。紅光一閃,藍光消失了。

那是一隻大如野狼的奇怪野獸,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但這無關緊要,我關心的是它的肉質是否鮮美。於是撿了一些草,生起火來。草很濕,要點著很不容易,並且冒出濃濃的煙來,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於烤熟了獸肉——味道還算過得去。

終於走到絳桑下面。我圍著絳桑走了小半圈,估計這天柱粗約三到四里,我在它的面前,就象一隻螻蟻似的。絳桑象是一株普通桑樹的無限放大,樹皮也因此感覺非常粗糙,有很多可資攀援的褶皺。我在樹下又好好休息了一晚,養足精神,然後背上剩餘的獸肉,努力向上爬去。

天黑的時候,我就小心地用「血劍」在樹榦上挖出一個孔穴,藏身進去,蜷縮著睡上一覺。天一亮,爬出孔穴,繼續向上攀登。就這樣,整整爬了四天三夜,距離地面,大概已經近百里了,從空中望下去,地面變成了一片深綠,其它什麼也看不清。

攜帶的獸肉已經吃完了,但我沒有喪失信心。我相信,南方的寶玉,一定就在絳桑頂端。老人們都說,天柱是通往天神宮殿的橋樑,也許我可以見到天神,可以見到天輔是什麼模樣。遠遠向故鄉所在的方向望去,天邊有一條黃色的帶子,那是大荒之野吧。向南方望去,還可以看見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世界的盡頭嗎?在它的背面,會有些什麼呢?

又往上爬了兩天,飢餓和乾渴逐漸消耗著我的體力,每天還爬不到十里。但是終於,我看到頭頂青翠一片——那是樹冠嗎?絳桑之頂就在眼前了嗎?以後的幾天里,我不用再挖掘藏身的樹洞了,而可以舒適地躺在碩大無朋的桑葉上。饑渴的時候,我就啃食這多汁的桑葉——味道比下面的青草好多了,我感覺自己象一隻小小的蠶。是的,我是蠶,何時才能結繭羽化,在夢想的天空自在飛翔呢?

大約又過了六七天,我到達了絳桑的頂端,我的自信徒然間崩潰了。樹頂什麼也沒有,向上望去,仍是空茫的藍色的天空,天神的居住何在?我坐下來,喘著氣,從腰間取出昨晚挖下的一塊桑葉,卻沒有吃,而是用它擦拭自己的面龐。我竭力穩定心神,整理自己的心緒:難道寶玉是在天柱之內,或者在天柱之下嗎?

向下望去,只見雲霧蒼茫,不知道有多高。我恐怕已經沒有體力再回去下面了,而且就算下去了,又怎樣掘開這粗達數里的絳桑呢!

就此放棄嗎?這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茫然無措過。四望寂寥,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如此高處,似乎連禽鳥也不曾飛來過。我苦笑著,握住了「血劍」,仰天長嘆一聲。殺死蘋妍時候的那種可笑的悲涼,再度掠上心頭。

我站起來,用雙手高高地舉起「血劍」,用盡全身的力氣,就要向腳下的樹榦上插去——這可厭的絳桑,就讓我和你同歸於盡吧。我相信「血劍」的威力,就算不能殺死這棵巨大的樹,也要讓它受到重大的損傷!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住手,不要傷害它。」

我高舉的雙手僵住了,向四下望去,卻看不到任何人。

「你是誰?在哪裡?」我大聲詢問著,同時做出將隨時繼續我無益的破壞行動的架式。一聲長長的嘆息再度在我腦海中想起,接著,一個淡淡的影子,在我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彷彿夢境一般的,那個影子恍如大荒之漠中浮動的煙霧,朦朧地顯示出一位長須老人的形象。這位老人的眸子是橙色的,鬚髮卻是紫色的,身披一件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顏色的長袍,遮住了他整個身軀。他沒有開口,但我知道,腦海中的那個聲音,正是他的思想。

「不要破壞它,它在這裡生長了數萬年,它澤庇著這一方的生靈。」腦中的聲音說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