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五章 知

〖史載: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弒其君於石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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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上鋪滿了細膩的沙礫,我躺在上面,疲倦地閉上眼睛,只想就這樣沉沉睡去吧。但是可怕的乾渴,卻如烈火般燒灼著我的咽喉,使我無法沉入可以暫時忘卻俗世所有煩惱的夢境中去。燃推動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她焦急地打著手勢,要我爬起來。是啊,必須爬起來,即使前途仍然是噩夢,也不能這樣輕易地從生的噩夢中蘇醒,因為誰都不知道蘇醒後的死亡,究竟是怎樣的境況。

我掙扎著爬起來,重新舉起火把。向左右望望,大河延伸到不可知的遠方。我望向燃,可是她似乎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才好。我已經不想再浪費一絲一毫的力氣了,包括轉身的力氣。我抓住燃的胳臂,向正面對的方向,沿著河岸,艱難地走下去。

這個方向,大概是東方吧。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向不可測的黑暗。手中的火把逐漸黯淡了下去。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只希望,太陽可以在東方出現——黑夜會帶來恐懼,白晝則要比它溫柔多了。

覺得臉上有些疼痛,我伸過左手來輕輕撫摸了一下,臉頰上立刻感覺到一絲清涼。把手指抬到眼前,原來上面掛著幾滴水珠。我想都沒有想,就把手指伸到了嘴裡,貪婪地吸吮了起來。

等到想起來,那應該是剛才沾上的河水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腹中一陣劇痛,接著,頭腦一下子變得沉重無比。我鬆開燃,佝僂著腰,想要慢慢蹲下來,可是突然腳下一軟,就向河的方向直跌了過去。燃似乎伸出手來想要拉住我,但沒有成功,我整個身體一下子都浸入到清涼的河水中。

變起倉促,水從嘴裡、鼻腔里同時湧入我的身體,我嗆得咳嗽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扔開了火把,想要伸手支撐住地面——但是,我的雙手除了河水,什麼也沒有碰到,我的身體開始往河中沉去。我張了一下嘴,想要呼救,立刻,更多的河水沖入咽喉和氣管,同時,腹中的劇痛越來越嚴重,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縮成了一團……

我再度回覆意志的時候……不,似乎不能這樣描述,那種感覺,就彷彿自己身在夢中,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如夢的感覺,如夢的所見,如夢的所聞,但……那確實不是夢。我發現自己飄浮在黑暗之中,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是漂浮在水中。不,周圍並沒有水,並且,周圍什麼也沒有!

我似乎是飄浮在虛空中,四肢並不能動,而且眼睛也不能睜開,但卻如親見般……不,比親見更加洞徹地了解四周的環境。如果是身在夢中,有知卻沒有覺,大概就是俗稱的所謂夢魘吧,這時候一定心中焦躁萬分如墮火窟,冷汗如漿,並且竭力想要醒來。但在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平和,甚至比身在縈的時候更為安寧喜樂,我並不想動,我想就永遠這樣飄浮下去,該有多好啊。

四周的黑暗在淡去,景物開始變化,我感知到一顆明亮的星辰從遠方掠過,它所發散的柔和的光芒,似乎將要把我整個人都包容進去。漸漸遠去了,但接著,又是一顆亮星,然後是第三顆、第四顆……只是一瞬間,有無數星辰向我身邊湧來。不,並非湧來,它們根本沒有關注我,它們只是遵循自己旅行的方向,在飛速地前進著。

在遠方的時候,所有星辰都不過一個亮點,等到接近,突然變得無限大。我被無數光團一次又一次地包圍了起來,那瑰麗的景象,我相信沒有第二個人曾經看到過。時間在流逝,但同時,時間也靜止不動。光團從稀少,到稠密,再到稀少,終於,只有幾顆落在最後的亮星,在黑暗中緩緩滑過。

「前後左右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我突然想起了在書上讀到的話,「宇宙不可知也。」但是現在,我感覺整個宇宙都是可知的,並且,我就正在進行「知」這個過程。

我注意到一顆最暗的星,正對著我移動過來,不是因為距離的遠近,我確切地知道它正在逐漸變大,並且變亮。到它明亮的頂峰的時候,我沒有睜開的眼睛,都似乎感覺有輕微的刺痛。但隨即,它暗了下去,並且逐漸縮小,我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向這顆星推了過去……不,這力量是來自於這顆星,是它把我拉了過去。我距離它越近,它變得越小,光芒也越黯淡,但同時,拉我的力量越強。終於,它到了我的面前,一團灰色的光團,直徑大約六七丈,來到了我的面前,並且,把我吞噬了進去……

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和欣喜……

又一次恢複知覺,我突然看到了王。王就在我身前不遠處,背對著我,張開雙手,似乎在驚愕地呼喊著,但我並聽不到聲音。我還看到,秩宇挺著長劍,一劍刺向王那便便的大腹。

仍然不能動,有知卻沒有覺,我再次看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身披鐵甲,揮舞著鐵劍,向現在我意識所在的方向衝來。剛才那顆暗星在我身中所保留的充實感,這時候越來越是強烈。突然間,我脫離禁錮自己的某樣物體,向前面那個正在前沖的自己,疾射了過去。

這也是自己,沒有形體,卻有意識;那也是自己,沒有意識,卻有形體。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轉瞬間,兩個自己越來越近,有形無意的自己踉蹌了一下,接著,相撞了。

兩個自己立刻合成了一個。我只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擊在自己左肩,身不由主地向右側翻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國君身邊。大概在栽倒的同時,我就已經昏厥過去了,我最後看到的,是國君腹部噴出的鮮血,似乎將要濺到自己臉上……

叔父高何有四個兒子,兩個嫡出,一個就是秩宇,另外一個叫囂宙。囂帶有混亂的意思。一般都認為,世界是混亂的,而時間卻平穩而有序地向前行進。但已故的本有宗門達者藿冥卻認為事實正好和其表面現象相反:「宇則秩序,宙則囂亂。」叔父很喜歡這句話,認定其中藏有無限天機,因此這樣給兩個兒子取名。

而我在如夢如幻的情境中,所感受到的,似乎也是如此,時間在錯亂,空間、星辰卻有序地運行著。何者是對,何者是錯?我搞不明白。

當然,這種想法是很久以後才有的,當時,我不會有這種心情和餘裕,去考慮如此深奧並且脫離實際的哲學問題。從如夢似幻中醒來以後,我整整做了一年又五個月的奴隸,每日在皮鞭和棍棒下辛苦地勞作,一得停歇,立刻疲倦得什麼也不想地沉入夢鄉。

我醒來的地方,是在東方最遙遠的郴國國都郊外。因為來歷不明地倒卧在田地中央,曾一度被懷疑是它國派來的姦細。領主——郴國的大夫綽尚——派了兩名士來審問我,我無法解釋自己的遭遇,解釋了也沒有人會相信,就直接講自己是峰氏的宗子,被驅逐後流浪到了這裡。

還好彭、郴兩國相距遙遠,消息不通,否則,恐怕會被立刻斥為謊言的吧。我後來才知道,我在郴國出現的時候,是檀王十四年五月初九,距離被放逐還不到半個月,就算騎上快馬,不吃不喝地每日狂奔,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到這裡。

「你必須證明自己曾經是名士。」被派來審訊我的傢伙這樣說道。我本來以為,只要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得到較好的待遇,甚至可能蒙郴君開恩,恢複我士族的地位。但是我想錯了,如果我有一技之長,也許會被留在國中,否則,只能被懷疑為姦細,扔到奴隸堆里去做苦工。

士之七藝——「詩、禮、射、御、騎、劍、法」,我倒是都學習過,但沒有一樣值得大夫綽尚重視。正好郴國去年大旱,糧食儲備堪虞,士並不短少,卻缺乏種地的奴隸,於是我就被剪短頭髮,臂上刺字,和奴人們生活在一起了。

我變成了綽尚的直屬奴隸,被編在一個包括六十多戶的大集體中。這一組多是奴人,也有兩三戶戰爭中的人類俘虜,受命開墾綽尚名下的兩百畝地。一開始,我的身體很虛弱,並且從來也沒有種地的經驗,因此每每被監工拉出來鞭笞,渾身上下,總有未癒合的傷口在滴血。

我被勒令加入一戶人類家庭,戶主是名健碩的中年男人,叫昆員,據他自己說,原本是相鄰的荏國的農夫,十二年前被徵兵役,戰敗被俘才變成奴隸的。「我在家鄉還有一畝半田地哪,現在都便宜我弟弟啦。」他總會嘆著氣,這樣說道。

八年前,他被監工分配了一名奴人女子,不久就生下一個女兒,女兒才學會走路,就也加入到辛苦的勞動中去了。「孩子還小,你們的窩棚還有空。」監工就用這個理由,讓我加入了這個三口之家。

我加入前,他們的窩棚確實還有空,但我加入以後,就連轉身都困難了。每天早晨雞一叫,天沒亮,我和昆員就必須爬起來,拿起工具去勞作。這段時間是一天中最輕閑的,可以稍微節省一點體力,而等到雞叫三遍,監工來到地頭的時候,就必須非常賣力地工作了。

辛勞永遠沒有頭,工作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幹得慢一點,監工的鞭子就會落到你的皮肉上,而幹得快一點,提前完成了工作,監工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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