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愁來江湖兩相忘

凌衝去年十月在大都成婚以後,本想立刻攜妻南歸的,但艾布說甚麼也不答應。「若道路平靖還則罷了,」艾布的理由是,「聽聞朱元璋遣兵往山東來了,西邊又有擴廓丞相與貊高、李思齊等鏖戰,你們總不能繞路河曲,往四川折往江南罷?雖則嫁了你為妻,女兒還是我女兒,怎放心她自戰陣中行走?」

反覆勸說,艾布執意不允。可是要凌沖留在大都,凌沖卻又不願意。聽聞徐達北伐的消息,凌衝心里象有貓爪抓撓般的搔癢,恨不得立刻飛往南邊,去助他一臂之力。驅逐韃虜,恢複中華,是他自幼的理想,理想眼看就要實現,誰肯置身事外,遠遠地做壁上觀?

女婿和丈人怎麼談也談不攏,沒有辦法,反覆磋商的結果,是決定凌沖和陳杞人先自南歸,冷謙則暫留大都保護艾布父女,等到南北通路安全了,再送雪妮婭往應天去。十一月初,陳杞人父子離開大都,取道山東南下。才到益都附近,就發覺山東的中心益都,已經被徐達率軍團團包圍了。徐達見到凌沖,自信滿滿地說道:「年前定可平定山東全境,則往北一馬坦途,不日便直薄大都去也!」

果然,到了十一月中旬,益都城破,元朝在山東的最高軍事指揮官普顏不花死於亂軍之中。十二月,徐達兵指濟南,元平章忽林台、詹同脫因帖木兒棄城而走,退保大名。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山東全境都已光復。同一月,福建方國珍兵敗,向吳將湯和投降。

凌沖臘月回到的應天,朱元璋正忙著登基事宜,也沒空招呼他,更沒委派任何任務。正月,朱元璋恢複應天舊名建康,登基稱帝,建立明朝。他要授凌沖樞密院四品同簽之職,凌沖推辭說:「陛下但有差遣,微臣敢不赴湯蹈火,以報君恩?只微臣非是做官的材料,請陛下收回成命罷。」中書參政胡惟庸笑著勸他:「國家肇建,中原未定,陛下自有差事與你做,名不正則言不順,若無個官職,如何好辦事?左右不教你入府理事,便掛個虛銜,又怕的甚麼?」凌沖無奈,只好拜領了。

登基沒幾天,朱元璋就召見凌沖,讓他作為使者,送信去給王保保。朱元璋說:「卿與擴廓甚是熟稔,見了面仔細覷看者。他今四面楚歌,若能倒戈來降呵,品位定在眾將之上。他若不肯時,也只索罷了,卿且細查中州軍動靜,歸來報朕。若得便時,你更往關中去窺李思齊等人動靜,往太白山中訪那彭素王可曾歸去。朕包容天下,舊惡不究,他若肯來降我,往事便不計較了也。」

凌沖回到清真居拜別義父母。陳杞人道:「保保自小便好大主意,豈是你勸得動的?我與他十數載未見,且待我與你共走一遭去看來。或他覷看往日情份,便不降時,也不會害你。」凌衝心想,王保保絕不致於傷害自己,但義父願和自己同行,原是求之不得,急忙滿口答應。

還有一個原因,凌沖也不想那麼快就和義父分開。前此在大都,義父和師父考較他的武功,發現他內力大有長進,問起來,凌沖回答說是修練沛若神功的結果。杞人關照他說:「陸前輩贈你此功,是好大的恩德,你須牢記在心上,得便時必要報答。」冷謙卻笑道:「且隨緣罷,也休太記掛了。」

凌沖問杞人:「父親常說,六花拳的第七段,非有深厚內力相輔,不得運用,因此不肯交我,不知兒現今可學得么?」杞人搖搖頭:「且再理會。你婚事在即,哪有空閑學拳?」

這次南歸應天的路上,凌沖又舊話重提。杞人仍然說:「且再理會。你刀法中破綻甚多,我且先與你講些運刀的精妙處。前此你內力不足,領會不得,便與你講了,也是無益。」凌沖大喜,悉心向義父討教。陳家這套刀法,是從先祖完顏陳和尚處傳下來的,似拙實巧,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凌沖學習其中奧義,苦練一個多月,才領悟了不到三成而已。因此,他雖然受命往山西去,仍希望義父就在身邊,可以時時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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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父子二人帶同十餘名隨從,曉行夜宿,兼程趕往潞州,見到了王保保。王保保在正廳召集諸將,會見使節。凌沖遞上書信,王保保展開略看一看,冷笑著放下:「前孤與你主每有使節往還,以為其身在盜穴,心存忠義,今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僭號稱尊,則仇國分明,還多說些甚麼?孤是大元藩王,豈能受你偽朝之誘?」

凌沖笑道:「我朝聖主,德加海內,初亦以為大王心存忠義,要匡服元朝哩。若非今日元廷下詔,削奪大王的職權,而大王虎踞山西,不肯從命,聖主豈能教凌某來說大王?」

毛翼喝道:「使節無禮!我大元一統甌宇,萬世不朽,偶有奸臣作亂,讒害我主,我主若從了亂命,則是自毀長城。汝以為我主不忠耶?!」

凌沖「哈哈」大笑:「忠與不忠,還不是廟堂大老們說了算?你休與我講這些門面話,各人心中,自有分數。」說著轉向王保保:「我聖主英雄睿智,大王若肯歸附,品爵不在今日之下,又不受韃子的鳥氣,豈不是好?」

王保保一拂衣袖:「休得妄言。你且退下,等我報書朱某。」說著,起身退到後堂去了。眾將皆散,毛翼對凌沖一拱手:「大王承先王遺志,是斷不肯降的,凌兄你何苦多勸?」凌沖搖搖頭:「說甚麼『承先王遺志』,我看他並無意於匡扶元室,只是不甘居於我主之下哩。我為使節,這些話總要講我,我也知勸他不回,只是形勢所迫,好不為他擔心。」

毛翼輕嘆一聲:「各自有命,且看天意罷。」行個禮,退了出去。

公事辦完,王保保在後廳設宴,招待杞人和凌沖,由商心碧在旁服侍。凌沖見商心碧上了頭,換作婦人裝束,笑著拱手道:「先恭喜王兄了。」王保保笑笑說:「不過納個妾侍而已,我還未曾恭喜凌兄與雪姑娘成親哩。」他端起酒杯,又對杞人說道:「如此喜事,豈可不痛飲三杯?我與陳叔父也十五年未見了罷,此番重逢,不勝之喜。」

杞人也端起酒杯來:「日月穿梭,真箇時光如同流水。去年我往大都去,繞道往河南你養父墳上祭奠,他昔日雄心萬丈,今也做了一掊黃土……」王保保搖搖頭:「古往今來,聖賢莫不有死,便陳叔父你勘破紅塵,也終不得做萬年神仙,感傷怎的?」

兩人對飲了一杯酒,凌沖喝茶做陪。杞人想想,低聲說道:「察罕本是沈丘一個田主,中年起兵,縱橫河朔,歿後得封梁王,此生也算不枉的了。然時局動蕩,諸將違命,你今雖領其兵,承其志,卻不知異日結果究竟如何?」王保保苦笑道:「我是不肖子,今日弄做這般田地,便死後,怕不敢往見先王去哩。」

「王兄何必如此頹唐?」凌沖正色說道,「梁王號稱兵馬百萬,中原廝殺一生,不能底定一甌。王兄承襲父志,破孛羅、入大都,封王拜相,成就豈在梁王之下?世事多舛,饒你德並堯舜,才過孫吳,也難免落寞的一日,些許挫折,何必放在心上?」

王保保詫異地望著凌沖,凌沖繼續說道:「元朝已失天心,故我大明興起。逆天而行,豈有好結果的?順時而動,才是英雄豪傑哩。興衰成敗,也都在王兄你一念之間……」王保保打斷他的話,「嘿嘿」笑道:「凌兄休勸我。咱們內廳只論交情,不談國事。我看那朱元璋外表似忠厚長者,實則其心忌刻狠毒,但看他瓜步溺殺小明王一事……」

凌沖驚問:「你說甚麼?!」王保保笑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定是他教廖永忠溺殺了韓林兒。此謀既成,他又隔得一年,等平滅了張氏才登基稱帝,其能忍處,不下於勾踐。我雖敬服其謀,然此種人平生最厭的,要我屈居其下,除非是斫了我頭去哩!」

凌沖默然不語,連王保保都一口咬定殺害小明王是朱元璋的主使,使他長久存在心裡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分。其實他一直在逃避這件事的真相,他不由想到,自己是不是真的願意接受真相呢?不管那幕後黑手是朱元璋還是彭素王。自己是不是有勇氣去詢問一下廖永忠呢?雖然對方未必肯說真話,但也總可以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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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杞人和凌沖在潞州才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中午,王保保就揮軍北上太原,臨行前,把回信和禮物交給凌沖,讓他帶回去給朱元璋。他問凌沖:「你們這便回建康去么?」凌沖也不瞞他,回答說:「還有些事,先往關中一行。」

王保保對陳杞人說:「如此,我有一信,托叔父帶與李思齊。他常以長輩自傲,不見我的使者,陳叔父亦與先父平輩論交,他或肯相見哩。」杞人皺皺眉頭:「你知我與李思齊,也只在羅山他莊院上見過一面,並無交情……」王保保笑著說:「請叔父助我,國難當前,教他休記舊恨,再出潼關來與我廝殺。他若仍不肯見你呵,也無別計,我也不怪叔父的。」

杞人只好答應,接下給李思齊的書信。凌沖叫手下先帶著回信和禮物回建康去,自己只和杞人父子同行,西往關中而來。春節過後,關中諸將又紛紛往潼關增兵,關保也將統帥部進駐到最前線的閿鄉,大戰一觸即發。潼關東西,兩軍都戒備森嚴,難以穿越,杞人父子只好越過伏牛山,繞道商南,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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