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誦此真經求連理

凌沖是七月初回到的應天,向朱元璋稟報路上的經歷,並呈上簡若顰的書信。關於書信的內容,他曾經和駱星臣兩個人猜測過,駱星臣說:「簡若顰一心只想得回丹楓九霞閣,此信定是懇請西吳王相助,待取了關中,將丹楓九霞閣交還與她也。」而至於簡若顰有沒有為這個要求主動提出效勞,和準備怎樣效勞,他們就猜不到了。

離開湖廣,駱星臣就和凌沖分了手,北上自回洛陽。凌沖騎馬回到應天,把彭素王的話轉告朱元璋,朱元璋冷笑道:「他是甚麼東西,也敢警告於我?草莽匪類,他若不來招惹我呵,我也懶得理他,若敢胡為,我卻不信他真箇武藝天下無對,我殺不得也!」凌沖不敢辯駁,可是也不願意附和。

朱元璋罵了一陣,面色突然一變,笑著對凌沖說:「令尊已歸來了也,大肉居三日前便已重新開張。退思,你匆匆趕回,想來還未曾與家人會面,且速速回去,替我拜上令尊,就說朱某國事倥傯,不得閑空去光顧,好生煩悶者。」

凌沖聽說義父已經回來了,心中大喜,急忙告別了朱元璋,出城往大肉居而來。但是距離大肉居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不安:倘若艾布老爹不同意自己和雪妮婭的婚事,義父空手而回,那可怎麼好?

才走近後門,先聽到一聲長吟:「……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軒而飛光。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巡層楹而空掩,撫錦幕而虛涼。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

凌沖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歡喜的是,聽這人的聲音腔調,分明是師父冷謙,師徒數年未見,今又相逢,自然欣慰。傷感的是,冷謙所吟的,分明是江淹所作那篇著名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凌沖想到和彭素王的生別,和史計都的死離,不禁神傷。

他下馬緊走幾步,到冷謙面前拜倒,口稱:「師父,您卻是幾時回應天來的?」冷謙伸手扶起他來,拈鬚微笑:「三日前,我與令尊同回的應天。此行往大都去為你提親,我也有苦勞哩。」

凌沖臉上一紅:「師父,您都曉得了。」冷謙故意一板面孔:「為師的我是明教徒眾,幾番勸說,你都不肯入我教門。為個女子,你竟肯加入回教。真箇重色的無行小子,我看錯了你也!」

凌沖知道師父是在開玩笑,可是聽了這話,畢竟有些發窘,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冷謙看他這般模樣,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然後問他:「西吳王的差事想是辦完了,才回來應天的么?」

「正是,」凌沖巴不得他轉換話題,急忙說道,「師父何事一人獨立在此,吟那離別之賦?」冷謙假裝嘆了口氣:「我嫌店堂里氣悶,令尊又嫌我在廚下礙手礙腳的,無奈只好到店後來閑踱了。偏要心有愁苦,才能吟詠《別賦》么?江郎如此佳作,便鳥語花香時吟他幾句,又有何不可?」

他拉著凌沖在一個小柴堆上坐下來,說:「先休去打攪令尊,他歇業許久,才開張,老食客們便蜂擁而至,此刻忙得手腳並用哩……」凌沖聽了好笑,廚子燒菜,怎麼可能「手腳並用」?又聽冷謙問:「這兩年來,你經了不少事,都備細講來我聽。」

凌沖對師父不敢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近來的遭遇講述了一番。冷謙不時插一句嘴,提幾個問題,等聽凌沖講到邱元靖,他捻須點頭:「這個師弟,我也只會過數面。師父常說我凡心重了,修不得道,不教我出家做道士。現下看這師弟,真箇得了師父的道統哩……」

凌沖問道:「師父也曾參與那伽璘真辦的豪傑大會,可曾見會上救一個粗蠢漢子的事?那救人者卻有幾分象是師叔哩。」冷謙點頭:「我自見了,原也疑是他,你這樣一說,可落實了也。」凌沖道:「但師叔偏是不認。」冷謙「哈哈」大笑:「他不認是他自家的事,我認定是我自家的是,有甚奇怪?」

凌沖好不容易把遭遇講完,終於得著機會打聽陳杞人和冷謙大都之行的結果了。冷謙笑道:「看你這般模樣,定是急得不耐煩了。只是可惜,此去大都,卻無絲毫結果哩。」凌衝心里「格登」一下:「莫非艾布老爹不允么?」

「他若不允,雖忒可惜,也是結果,」冷謙笑道,「所謂的無結果,是他既非允諾,也非不允諾。他說早定了兩年之期,那姓凌的小子若想娶我女兒,便往大都來娶,求婚定親,有甚麼意思?」

凌沖沉吟不語。冷謙拍拍他的肩膀:「此行倒見著那個回回女子來,確是好姑娘。我若是他爹呵,想也一般回答。譬如做生意,要錢貨兩清,才有賺頭,口頭下了定,與不下有何分別?天下紛亂,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死,便定了親,也未必結得了親,何必多此一舉哩?你不若暫卸了西吳王的差事,往大都去娶了她便罷,教令尊去關說,原本無益的。」

如果是半年前,凌沖聽了這話,一定又拿「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話出來搪塞。可是最近,他對雪妮婭的思念越來越深,尤其數月前去了趟大都,卻未能見著心上人一面,這種似近忽遠的境況,更加使人哀愁懷想。另一方面,見了史計都、彭素王等人的遭遇,他現在入世之心,多少有些銷磨。於是輕嘆一聲:「師父講的也是,且再商議。」

※※※

當天晚上,陳杞人全家,也包括好友冷謙,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飯桌上自然提起凌沖的婚事,綠萼道:「不如教你義父與你師父一道陪你往大都去,與雪姑娘偕了連理,卻不是好?」凌沖紅著臉搖頭道:「何必如此著急……」

師兄郭漢傑「哈哈」笑道:「我已訂了親事,師弟你還無著落,你便不急呵,師娘可急得狠哩。」陳杞人點點頭:「你若真的歡喜雪姑娘,那便儘快娶了她過門,免得夜長夢多。若你心中尚有猶豫,講出來,大家參詳。」

不知道為甚麼,凌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王小姐的倩影。他搖搖頭,努力驅趕這時不應該出現的奇怪念頭,低聲說道:「兒心中自然是願意的,只是……艾布老爹要我先做了穆斯林,才好娶他女兒,卻不知這穆斯林怎樣做法?」

在座眾人對回教都毫無了解,聞言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冷謙才突然想起來:「江南本少回回,咱們也不知如何做了穆斯林。只隱約記得,江都有個回回堂,煞是有名,你不如到彼處去請教,若彼處可行入教儀式,便好遂了心愿。」

江都是揚州路的治所,運河東岸的回回堂,是黃河以南最著名的清真寺。據說回教創教教主穆罕默德的第十六世裔孫普哈丁於南宋時東來傳教,死後便葬在這裡。凌沖在大肉居住了四五天後,就啟程往揚州去,往這間回回堂請教做穆斯林的方法。

幾經介紹和輾轉,終於見到了回回堂的教長木撒飛,當地教徒習慣用波斯語稱他阿訇。凌衝來到木撒飛家中拜訪,木撒飛問凌沖想做穆斯林的原因,凌沖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囁嚅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講了。木撒飛「哈哈」大笑:「休道自身動機不純,怕我笑話於你,此亦常事也。我卻不因入教原因而對教徒分別上下,我只看你入教後是否虔誠表現哩。」

凌沖問木撒飛,要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穆斯林。木撒飛說:「我教戒律雖多,入門卻易,不須剃度,不須立約,你只要肯當眾講一句話,便可入我教門,做我兄弟。」說著,合手念道:「列亞伊列黑伊列亞拉乎,穆罕默德亞速兒阿拉速拉。」

這段話發音奇特,凌沖聽得一頭霧水,想要模仿,卻才發了兩個音,舌頭就繞不過來了。木撒飛笑道:「此為阿剌伯語,譯成漢語,稱為『清真言』,乃是:『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使者。』」

凌沖一邊念誦,一邊記憶:「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他使者。」木撒飛點點頭:「你只須於婚禮前,行大凈之禮,併當著眾賓客口誦此語,便是穆斯林了,可娶我回回女子為妻。不須先入得教,再談婚事。」

凌沖問他:「做了穆斯林,持何戒律,有何功課?」木撒飛讚許地點點頭:「尚未入教,先問戒律、功課,可見汝心之誠。我穆斯林不食豬肉,不食非抹殺之牲畜,不飲酒,不賭博,不傷害同教兄弟,這個料你知曉。他無嚴戒,謹守功課而已。」

說著,他屈起手指,對凌沖說:「入我教門,謹行五功。其一誦經,其二禮拜,其三齋戒,其四納課,其五朝覲。」說著,一條條詳細解釋給凌沖聽。

凌沖邊聽邊點頭,同時用心記憶。等木撒飛講完,他問:「我知皈依佛道二門,要讀經典,皈依景教,也讀《聖經》。卻不知做穆斯林,要誦讀的《天經》是如何的,我欲先熟習了《天經》,再行入教之禮。」

所謂《天經》,是回回們用漢語對伊斯蘭唯一真經《古蘭經》的稱呼。木撒飛很讚賞凌沖的認真和好學精神,點頭道:「既如此,你不如在左近賃一所房舍住下,每日來我處,我將《天經》的精要傳授於你。」

此後,凌沖就在揚州城中住下了,他白天去見木撒飛阿訇,學習《古蘭經》,晚上練武養氣,不覺時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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