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離晉別楚福所依

西吳王朱元璋,今年還不到四十歲,相貌雖然醜陋,卻生了一把好鬍鬚,往日也極為愛惜,每天都蘸水梳理得一絲不亂。他放下書本,抬眼看到凌沖,點頭笑笑。凌沖急忙大禮參見,並把此行的經過詳細稟明了。

朱元璋手捻長須,微笑道:「那彭素王不肯來見我,我卻不怪。你往他背上抽一鞭子,他奔得更快,那是犬也,前此馮國勝之類便是;你每日必揣摩其心,稍有不慎,他便飛走了,那是鷹也,彭素王之類便是。鷹犬,鷹犬,名雖並列,實有不同。養犬雖是省心,終不如豢鷹來得有用。」

這話凌沖聽得有些刺耳,但也不得不承認確是至理。他點頭不語,朱元璋倒嘆口氣:「退思,你並非我的臣子,你我可算通家之好,你是我子侄輩。我有些話,講得透徹了些,你便今日不得明白呵,只要好生記得,他日受用無窮。可惜世子卻不肯聽我講話,此兒過於柔弱,真箇使我傷心哩。」

凌衝心說,世子朱標是你兒子,你說話的時候他當然敢打哈欠,我終究不是你真正的子侄,就算不明白,甚至不贊同,你講話我敢不一付畢恭畢敬的模樣嗎?當然,這種話他是不會講出口的,他只是安慰朱元璋:「世子仁厚,有安邦定國之才,大王何需苛責。」

朱元璋搖搖頭:「他怎安得了邦,定得了國?但我若安定下邦國來,他或是守成之主哩。」凌沖忙道:「大王春秋鼎盛,而韃子現自相攻伐,大王趁此時機,不日便可整兵北上,一雪國恥,興復中華。天下底定在望,世子仁厚,正好守成。」

朱元璋微微點頭:「教中州軍與關西軍自相火併,彭素王這件大禮,我已受之有愧了,不知他還送我些甚麼?」凌沖聽他問起,急忙把楠木匣子裝著的勝使神矛雙手獻上。

朱元璋把手按在木匣上,問凌沖說:「退思,路上可打開過么?」凌沖搖頭。朱元璋把木匣推到他的面前:「打開來看罷。」凌衝倒沒料到他如此多疑,愣了一下,隨即取過木匣,後退一步,離開朱元璋有一定距離了,才慢慢打開匣蓋。

只見楠木匣中鋪著大紅綢緞,上擺一支銀色矛頭,形質相當奇特,不是中原樣式,也不是蒙古樣式。他雙手托著打開蓋的木匣,再次呈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探頭看了看,慢慢伸手,把矛頭取出來,放在手上把玩。

凌沖手托木匣,站在旁邊。朱元璋直看了半盞茶時分,才皺著眉頭,把矛頭又放回匣中,然後擺擺手:「且放在案上罷。我去請周顛與劉基兩人來看,這兩個是天下奇才,倘他們都看不出其中訣竅呵,那便是寶藏與孤無緣也。」

兩人又談說一陣,天色已晚,朱元璋就要留凌沖一起吃晚飯。凌沖推辭說:「尚未望過二老,不敢拜大王賜。」朱元璋體諒他思念家人的心情,也就放他離開了。臨分手的時候,他還親熱地拍著凌沖的肩膀,說道:「退思,這半年來辛苦你了,我好生過意不去。且回家與父母團聚,好生休歇,有甚急務,我再差人尋你。」

如果是以前,凌沖聽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朱大王說這樣一番話,一定會感激泣零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卻一點沒有這種心情,不僅如此,反而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虛假。他暗中攥了攥拳頭,為自己心態的轉變而感到驚愕。

※※※

回到大肉居,和義母韓綠萼、師兄郭漢傑相見了,卻不見義父陳杞人。綠萼道:「怎知你回來得恁快。他昨日才起程往大都去,為你提親。若晚走一日呵,兩父子便遭遇了也。」

凌沖聽了這話,立刻就要上路追趕杞人。綠萼攔住他:「急的甚麼?你父難道晚間不睡的么?你便休歇一晚,明晨再走不遲。他不慣騎馬,是步行上路的,你催了馬去,盡趕得上。」

凌沖這才稍稍安心,答應第二天再起程上路。綠萼道:「這半年來,你馬不停蹄,為娘的好心痛也。此次交卸了吳王的差使,本該留在家中好生將養,卻不料又要上路。」郭漢傑笑道:「師弟這兩年犯了驛馬,不得停步,他年青體健,怕的甚麼?我少年時,也是四外奔波,待拜了恩師,卻好清閑也。」

綠萼瞪他一眼:「他怎可與你相比,你這般粗悍,怕甚麼奔走,他自七歲後便未離過娘的身邊哩,這兩年不得休歇,可不可憐么?」「有甚可憐?」郭漢傑「哈哈」笑道,「再兩年天下太平,師弟又娶了娘子,那時節定然快活舒適。若吳王再賜個一官半職,也好光耀門庭。」

綠萼回答郭漢傑說:「我不求甚麼光耀門庭,陳家自良佐公後,也無一個做官的。我只求孩兒太太平平,為娘的便心滿意足了——說到娶娘子,城西劉屠戶看上了你,要招你做女婿,你怎不肯答允?」

凌沖大喜,問道:「原來有此美事?那劉屠戶的女兒我也見過的,雖是寡居,倒好相貌,師兄如何不肯?」郭漢傑聽師娘提到這件事,不禁漲紅了臉,撓撓頭皮:「若他肯嫁女過來呵,我豈有不肯?他要招贅,我怎能離了師父、師娘,自往城中住去?」

綠萼笑道:「我知你師父的心意,為的當年在羅山城中見滿地屍體,自此不敢進城。待天下太平了,此類事自然消弭,我勸他將店子開到城中去,教吳王賜了劉屠戶隔鄰的院落,那時節呵,你便招了女婿,也仍在店中打理,朝夕相見,豈不是好?」

郭漢傑還在猶豫,凌沖勸道:「師兄何必推拒。尊兄也未曾留下子嗣,難道郭家香煙便此終絕了么?你雖入贅他家,好教生第二個兒子從了父姓——但你若生不得兒子時,須不關小弟的事。」郭漢傑聽了這話,突然倒頭就拜,對綠萼說:「既如此,全憑師娘做主。教他們送了定來,待師父進城呵,徒兒便與那劉姓女成親便了。」

綠萼笑著把他攙扶起來:「你跟了師父多年,這廚下功夫,也可獨當一面了。這個店子,沖兒不擅烹調,自不會傳於他,異日都是你的產業,豈不是好?」郭漢傑趕忙說道:「徒兒怎敢有非份之想?只是進了城,隔鄰便是屠戶,店中豬肉料再不缺的。」

凌沖「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教你岳丈廉價賣些好豬肉,他難道不肯么?」郭漢傑有些羞澀地給了他一拳:「甚麼岳丈,休要渾說,八字須還無一撇哩。」綠萼笑道:「怎無一撇,我明日便進城與劉屠戶說去。」

一家人說說笑笑,當晚安歇無話。但凌沖聽了郭漢傑的親事也有著落,不由得又想起雪妮婭來。他幻想著追上義父,兩人一起往大都去,見了艾布應該怎樣開口。說不定艾布看兵荒馬亂的,怕婚事有變,立刻答應把女兒送到應天來完婚,也未可知——其實就在大都完婚,再回應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艾布要他先信奉伊斯蘭教,做穆斯林,究竟怎樣才能做穆斯林呢?這個他卻完全不明白。

年青人每多憧憬,胡思亂想,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直到四更天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凌沖告別了義母和師兄,起程上路,渡過長江,縱馬往北方行來。

※※※

凌沖延著運河北上,經滁、濠、宿三州,很快就來到了徐州城下。此時的徐州,已經是朱元璋的地盤了,由大將李文忠鎮守。凌沖一路上都沒有碰到義父陳杞人,進了徐州城後,因為和李文忠交情泛泛,也不去拜訪他,自在城中打探消息。整整一天,沒有絲毫音信。

他心裡說:「本道三兩日便可追趕上了義父,卻怎知大海撈針,遍尋不見也。遮莫我趕過頭了?」

於是快馬再趕回宿州,可還是沒有遇見陳杞人。他心裡煩悶:「義父多少年未出江湖,今為我北上提親,又非急務,莫不成四處閒遊,投親訪友,未從大道上走么?這可怎樣尋找?」思前想後,反正杞人遲早要到大都去的,不如先往大都「清真居」里去等他,總有相逢的一日。

想到很快就可以再見到雪妮婭,凌沖的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暖流。

於是從徐州渡過黃河,準備經山東往大都去。擴廓帖木兒的主力現在都放在西線,與李思齊等關中諸將鏖戰,東線卻平靜得多,他這一路上,快馬加鞭,無阻無礙,很快就來到了泰安州奉符城中。

想到北上不遠就是泰山,那是天下第一的名山,五嶽之首,反正義父沒那麼快趕上來,何不上山一游?自己這半年多以來,大江南北奔波,難得交卸了差事,有了空閑,如果過泰山而不游,不是很遺憾么?

於是準備了一些食水,就騎馬往泰山上行去。先往王母池群玉庵賞玩一回,然後經大路過紅門宮,拐個彎,前面就是龍泉觀了。此觀依龍泉山而建,以此得名,本來是泰山派的重要基地,女宗龍泉派發源所在,可惜元初與男宗普照寺一起被焚毀,泰山派也就星散了。現在的宮觀是至元年間所建,規模較從前要小得多,部分地方還殘留著一些燒焦的殘垣斷壁。

凌沖憑弔一回,想要找一把好的龍泉劍來買下,卻遍尋不著。詢問香客,才知道著名的龍泉劍產自河南汝寧府西平縣,古稱龍淵,後名龍泉——這裡雖然也叫龍泉,曾是武術名山,卻並不盛產寶劍。

離開龍泉觀,繼續北行,走了一程,就到了石關。此處又稱回馬嶺,據說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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