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一片丹心光日月

冬日的晨光,孤寂清冷,凌沖跟隨著兩名侍女往見彭素王,四下觀看,對庄中的情況,觀察得比昨晚更加仔細。這所莊院,果然是位於秦嶺山脈某處的山谷里,庄中道路曲折迂迴,似乎是按照八卦奇門排列,相信以自己的學問,獨自一個人走不上百步,就會迷路。庄中楓樹很多,想像正當秋令之時,到處紅楓如雲般掩映著紅牆灰瓦,倒真不愧了「丹楓九霞閣」之名。

這次走的路長,倒也看到了其他幾名僕役,都是玄色棉衣,低頭洒掃,但相比起莊院本身的巨大來,確實顯得人丁寥寥,並且氣氛孤清。侍女們領著凌沖,雖然東折西繞,但看陽光所照射的方向,應該是向南而行。逐漸的,周圍房屋漸少,枯草漸多,似乎是進入了花園中。一名侍女開口說道:「主人在『碧血亭』備下了茶點,迎候官人。」

凌衝心說:「這個名稱倒也別緻。」等看到了假山叢中那座八角涼亭,以及涼亭上的一副長聯,他才明白名稱的由來。這副對聯也很獨特,作為花園涼亭的門聯,既不優雅,也欠溫婉,上聯是「大鵬落地生松柏,武穆武功光煊赫,北虜誰當麻札刀?忍看碧血嗟頭白」,下聯是「正氣騰空化日星,文山文學淚零丁,南冠不愧磁針石,留取丹心照汗青」。

無疑上聯是詠岳飛,下聯詠文天祥,兩聯各自成一首七言古絕,卻又天然工整,慷慨豪邁,連凌沖這樣詩詞水平泛泛的,都不禁喝一聲彩:「好!」看那聯語的署名,卻又奇怪,是「丑廝」二字,好象鄉下不識字愚民的乳名一般。

「退思來得甚快,」彭素王玄氅烏巾,拱著手從涼亭里迎出來,「我才回到關中不過數日,你已往應天打個轉來了。」凌沖深深鞠躬,唱個肥喏:「在下攜了敝上的回書,不敢耽擱,匆匆來拜見前輩。」

彭素王拉了凌沖的手:「不忙,且亭中說話。」領他進入涼亭,只見亭中石桌上,擺著幾色點心,旁邊一個小火爐,烹著清茶。彭素王拉凌沖坐下,笑笑說道:「若他時來呵,此處望去,景色絕佳。冬日花草都衰敗了,但處兩山夾並間,暖和少風,不比屋中氣悶。」

凌沖從懷裡取出朱元璋的信來,遞給彭素王。彭素王展開看了,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我早便料到他會這般回覆,的是梟雄本色。」把信重新折好,放入袖內。侍女斟上茶來,彭素王點頭招呼:「退思,先吃些點心,再敘別情。」

凌沖咂一口茶,一股清香直沁入臟脾,似乎是上好的常州陽羨,在淮北很難喝到,心裡不禁猜測:「莫非是張士誠送來與他的?」又伸箸夾一塊奶糕吃了,然後問道:「那位李……木子李先生,現下可安好么?」

彭素王嘆口氣:「李大叔心脈受損,行事瘋顛,我已安頓好了,尋幾個名醫為他調理。但十數年痼疾,是否能得痊癒,卻也難講。」凌沖昨晚就想到,史計都與龔羅睺說要回丹楓九霞閣來,若是他們聽到了自己的消息,應該會前來相見。尤其自己也很想再見見史計都。於是斟酌著詞句問道:「在下認識一位史前輩,說曾在這丹楓九霞閣中居住,闊別二十載,頗想回來看看,不知可曾來到?」

彭素王皺皺眉頭:「計都星史叔父么?我未曾見。我才回庄中不久,並不曾聽下人稟報,說有客來訪。」凌衝心里奇怪,那兩人離開大都有兩個多月了,路上甚麼事情耽擱了,使他們沒能回來呢?

他低頭不語,又吃塊點心。彭素王突然問道:「史大叔可曾對你講起過這丹楓九霞閣的往事?」凌沖不知道是否應該說實話,想一想,含糊地點頭。彭素王苦笑一下:「我接掌此處,不過短短一載有餘,寡德鮮能,頗欲請那些叔父輩歸來,重商大計,為反元大業盡一份力。可惜,七星流散,都不知何處去了。好不易尋到了木星李大叔,他又是這般光景——唉,徒惹感傷。」

凌沖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只能埋頭喝茶。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僕役走進亭來,呈上一封書信。侍女接過,遞給彭素王。彭素王看了「哈哈」大笑:「李思齊已入我彀中矣!」凌沖不解地抬起頭來。彭素王解釋說:「那李思齊枉稱豪傑,卻勘不破名韁利索,擴廓帖木兒本是他的晚輩,今日總制天下兵馬,他如何樂意?我略加慫恿,他便說要聯絡脫列伯等諸將,共抗擴廓帖木兒之命,西軍一兵一卒不得出潼關去。這是斷了韃子的右臂也!」

說到這裡,他突然又皺起了眉頭:「遮莫那些叔父輩,也以我年輕識淺,不願居於我下,故不肯歸來么?」凌沖急忙安慰他道:「七曜料是不曉得閣中今日情形,故仍星散在外也。」不知道為甚麼,明明陣營對立,他現在卻頗為王保保和彭素王擔心。

彭素王喝一口茶,關照那名僕役:「我不回書了,關照來人,休只教西軍不動呵,要教他們與擴廓帖木兒自相攻殺者。」僕役答應一聲,出亭去了。彭素王對凌沖說道:「此間還有一些瑣事,退思你且稍候幾日,咱們一道往平江去,我親勸張士誠歸投大宋便是。」凌沖喜道:「如此最好。朱張兩家若能聯軍一處,韃子不足破也!」彭素王苦笑道:「只怕積怨已深,西吳王不得應允。」凌沖急忙為朱元璋分辯:「西吳王最識華夷大義,只要東吳王誠意歸順,料必不拒的。」

彭素王搖搖頭,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但也不再多說甚麼了。又喝了幾口茶,他才繼續問道:「你此番回去應天,可與令尊令慈會面了么?」凌沖回答:「豈敢不拜望二老。」彭素王繼續問道:「你可曾與他們提起我,昔日得罪之事,他們可曾與你分說?令慈可還憎恨我么?」凌沖笑著搖搖頭:「雖是史大俠遇難,據說也傷了你幾位兄弟,足抵過了。陳年舊事,兩位老人未曾放在心上。」彭素王長吁一口氣:「其曲在我,令慈不罪,感恩無地。哼,取質之事,換了今日,我是定不做的。」

凌沖對彭素王和義母韓綠萼結怨的經過並不是非常清楚,有點聽不明白,才想追問,彭素王又說:「退思,你且在敝宅安住幾日,我領你四處遊玩,只休孤身自走呵,此宅按《周易》之義,以奇門構建,曲折往複,但迷了路,庄中人少,須尋你不得。」凌衝心說自己所料果然不差,於是問道:「偌大個莊院,如何才這點點人?」彭素王長嘆一聲:「也都星散了——今日不得耍子,晚間我再指點你些武功訣竅,以贖昔日罪愆。明晨帶你上山耍去。」

※※※

果然從碧血亭分手後,彭素王就再沒有出現,一直到吃過晚飯,他才來到凌沖卧室,教授他一些拳腳功夫。凌沖問他《六韜》上那幾句話,彭素王笑道:「若能悟得便悟得,悟不得時休強求。」當晚屋子也沒有上鎖。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彭素王就帶著凌沖穿過後花園,往一條山間小徑而來。

凌沖裝作隨口問道:「這是甚麼山?」彭素王微微一笑:「現下便告訴你也無妨,此處乃是太白山,咱們當面攀爬的,是太白梁。我的莊院,便建在太白梁與三官殿之間,此二峰為太白山最高者也。南北俱有險峽山澗,若非識路的,須不得進來。」

凌沖點頭。看看已經爬上了半山,峰迴路轉處,樹影間突然露出一角屋檐來。走近去一看,原來是一座兩層小閣,閣上高懸牌匾,上書真草「丹楓九霞」四個字。彭素王指點著說:「這個才是真正丹楓九霞閣,肇建於金末,因自此閣上望去,兩峰夾處都是丹楓,秋日裡紅如雲霞,以是得名。」他上前敲門,有個玄衣僕役開了門,領二人登上閣樓。

凌沖站在閣上望過去,雖是冬天,不見楓紅,但依然天地開闊,霧鎖群峰,好一派醉人景緻。轉身再看閣內,只見陳設清雅,牆上掛著一軸墨龍與一幅行書,那行書寫道:

玉龍戰罷,算姮娥過了,彤雲流碧。坐望高峰吹血處,萬里一聲寒笛。倜儻披襟,淋漓班爵,正好舒鵬翼。扶轅直上,涬溟誰敢驅策?

殘醉愁醒何人,中宵彈劍,所夢無痕迹。乃自低吟風露下,相對長星如昔。破帳馮虛,孤燈御巽,捫虱成狂客。青蠅垂死,笑予心執形役。

這是一首《念奴嬌》,上闕狂放激越,下闕孤寂清冷,大有宋末遺風,下面署名是「丑廝」。再看那幅墨龍,署名也是「丑廝」,還蓋了一方印章,刻了七個小篆,凌沖卻認不出是甚麼字來。他才想問這「丑廝」究竟是誰,僕役已經送上午飯來了,彭素王招呼他坐下用餐。

兩日盤桓,凌沖對彭素王的印象越來越好。本來在豪傑大會上見到他力斃伽璘真,就驚為天人,別說是自己義父、師父,就算鐵冠真人和顛仙人,也未必有這樣的武功,更沒有這般氣勢。此後幾次談話,更感覺其人心胸開闊,氣宇不凡,又一心要驅逐韃虜,與自己的志向吻合,凌衝心中的敬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想勸服他輔佐朱元璋。

趁著吃飯的時候,凌沖想好了一套說詞,本欲飯後就嘗試遊說彭素王,卻沒得著機會,彭素王拉著他又下了樓梯,走到閣子背面來。就看這裡衰草掩映下,建了一座大墳,墳上香燭都齊。凌沖看墓碑上,寫著「息州趙丑廝墓」。

彭素王恭恭敬敬地在墳前一鞠,對凌沖說道:「這裡葬的,便是丹楓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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