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西事晦暗不分明

彭素王扛著木子李,帶著凌沖,很快就離開了彰德城。把守城門的雖然都是中州軍的精銳,可又有誰能攔得住他?等跑出南城門兩箭多地,他才慢慢停下腳步。凌沖氣喘吁吁地跟上來,彭素王笑道:「天色將暮,且到前面市鎮,尋個歇處,我再慢慢問你。」

彰德以南數十里就是湯陰縣城。兩人來到距離湯陰不到五里的一個小村莊里,找一戶人家寄住,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彭素王只說背著的是自己朋友,路染風寒重病,要去湯陰找醫生診治。這個謊話編得並不高明,主人看他們行蹤詭秘,凌沖腰裡還帶著刀,一開始不想留宿的,彭素王及時摸出張一貫文交鈔塞過去,對方才勉強應允了。

當晚,凌沖把在大都城中認識王保保的經過,挑緊要的和彭素王說了,彭素王笑道:「王保保便是擴廓帖木兒也,你好生的懵懂。」當晚,指點了凌沖一些武藝精要,凌沖感覺受益匪淺。彭素王說:「我昔年行事不謹,曾得罪了令慈,現下想來,好不汗顏。」凌沖問他是甚麼事,他卻搖搖頭:「回去問了令慈,你自然知曉——武功上你若有甚不懂的啊,便開口問我,我定不藏私也。」

第二天,兩人進了湯陰縣城。彭素王雇了一輛馬車,安置木子李,又借紙筆寫了一封信,關照凌沖:「你速回應天去,將此信交予朱元璋。擴廓帖木兒欲先平定山東,也未嘗不是好事。北軍若戮力同心南下呵,則淮南諸豪危矣。他先自家斗將起來,便有隙可乘。我也要往陝西去做些安排,教李思齊、脫列伯等,都出兵與擴廓帖木兒交攻。」

凌沖接過信來,問道:「倘西吳王有了回書,在下去哪裡尋找前輩?」彭素王猶豫一下,回答道:「你來陝西亞柏鎮尋個褚大戶,他自會告知你我的行蹤。」

凌沖揣好書信,告別了彭素王,在城中買了一匹馬,離開湯陰縣城,馬不停蹄地往東南方向趕來。三天後渡河到了徐州地面,這裡雖是張士誠的領地,但數次遭到朱元璋西吳軍的攻擊,士兵都龜縮城中,也沒人來盤查他。從這裡再疾奔三天,渡過長江,十一月底,終於來到了應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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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原名集慶路,至正十六年三月,朱元璋攻克其治所江寧,改名應天府,作為自己的大本營。凌沖徑自來到城西門外的大肉居,想起自己離開的時候正是炎夏酷暑,綠草如茵,現在卻四顧蒼茫,已到冬季,這幾個月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摸摸懷裡雪妮婭相贈的玉鐲,不禁慨嘆萬千。

拴好馬,才進店門,凌沖第一眼先看見靠牆角落裡坐著個員外打扮的中年人,好長一張馬臉,凸額頭,鏟下巴,鬍鬚倒梳理得整整齊齊,低了頭正在喝酒。凌沖又驚又喜,才要走過去招呼,突然被人從後面抱住了腰。

那人力道極大,凌沖被他抱住,竟然絲毫也動彈不得,但從這熟悉的感覺來分辨,早知道是師兄郭漢傑了。凌沖笑道:「我歸來了也。師兄安好?兩位老人家也安好么?」郭漢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個員外早警覺地抬起頭來,看到凌沖,笑著招招手:「退思歸來了也,且過來陪我吃杯酒——說甚麼老人家,令尊令堂可很老么?」

郭漢傑鬆開了凌沖,作個揖:「你先陪大……這位先生吃酒,我告訴師父、師娘去。」凌沖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師兄,笑道:「師兄氣色俱佳,小弟甚慰。我有要事與朱先生談哩,你稟告兩位老人家,說我且待公事畢了,再去向他們請安。」

原來那個員外打扮的,就是微服出巡的大宋元帥、西吳王朱元璋。凌沖走到朱元璋桌前,唱一個肥喏,低聲說道:「在下在大都與中州軍中,均遭遇了許多情事,待要一一稟報。又有一封書信,帶與大……先生。」

朱元璋點點頭,叫郭漢傑:「酒也吃夠了,我先領著退思城中去。且代我向店主告罪。」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大肉居,帶著凌沖,騎馬往應天城西門而去。

走不上幾步,陸陸續續地也不知道從哪裡鑽出大批錦衣護衛來,跟隨在兩人身後。進了應天城,凌沖望望熟悉的街道,笑著稱讚:「才數月不見應天,越發的繁華熱鬧了。」朱元璋揮著馬鞭笑道:「你見了大都,應天怎可得比……嗯,不過終有一日,我要教應天的繁華,超過了韃子京城!」

進了王府,朱元璋領著凌沖直往後面書房走來。距離書房還有數丈遠,凌衝突然看見走廊下俯卧著一個人,象是在睡覺,卻又不時伸出骯髒的手來撓撓後背。凌沖疾走幾步,跪在那人面前:「晚輩拜見顛仙人。」

那人伸個懶腰,慢慢抬起頭來,先看了朱元璋一眼,嘻皮笑臉地說道:「酒可噇足了?」朱元璋笑道:「自安排了床鋪與你,卻偏歡喜睡在廊下。這般要飯性子,總也改不得哩。」那人懶洋洋地爬起來,問凌沖道:「北行有何收穫,可有好耍子的,講與我聽來。」

凌沖恭敬地回答道:「正有些事,要稟告顛仙人。」那人笑道:「仙人個鳥,我若真是仙人,還用你來稟告?」幾步跳過去站到朱元璋的身邊:「且往書房去來。想是退思此去,收穫甚豐。」

凌衝進了書房,只見陳設和自己走時幾乎一般無二,只是牆上新添了一幅字,抄錄了朱元璋昔年做的一首詩:「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山僧不識英雄漢,只憑嘵嘵問姓名。」下面落款是:「曹人陳敬誠恭錄《不惹庵示僧》詩。」知道是參謀陳遇的書法。他讀了兩遍,嘖嘖稱讚。

朱元璋在書桌後面坐下,凌沖急忙上前兩步,大禮參拜。朱元璋揮手讓他起來,指指旁邊的椅子,招呼兩人道:「請坐。」凌沖挑了下首一把椅子,偏身坐了,那位「顛仙人」周顛,卻靠牆盤腿坐在地上,朱元璋也不以為忤。

凌沖把自己到了大都後的諸般遭遇,一一詳細稟報,只隱去了雪妮婭贈鐲一節。朱元璋笑道:「都是我每日里擴廓帖木兒長,擴廓帖木兒短,不喚他的本名,你渾忘記了,卻怪不得你。」說著又嘆一口氣:「此人誠當世英雄也,可惜不能羅致麾下。」

周顛笑道:「便是聖主,也不能盡服天下,堯時尚有許由,你慨嘆怎的?」朱元璋道:「許由甚麼東西?若是許由那般,我便做漢光武,教他學嚴子陵垂釣去。擴廓帖木兒人傑也,是敵非友,實在可惜。」

凌沖說到豪傑大會,朱元璋皺皺眉頭,問周顛道:「這個彭素王好生厲害,你卻曉得他的根底么?」周顛笑道:「十餘載前,此人是個小角色,佔山為王,打家劫舍,論起武藝,較今日之退思也遠遠不如。不想進益如此。此人必與所謂『丹楓九霞閣』有關。」說著,望向凌沖:「你可知令堂乃是二婚,其第一個丈夫,便是死在朝元觀李仲勛手下,那彭素王也是幫凶哩。不過時日既久,你義父又素來寬宏,梁子早便揭開了。這些昔年醜事,料彭素王不會講與你知。」

凌沖想起來分手前夜彭素王說過的話,急忙答道:「他也曾含糊提起,說昔年行事不堪,得罪家慈,現下想來好生汗顏。」周顛皺著眉頭,不再說話。

凌沖繼續講述自己的遭遇,等說到王保保給自己看朱元璋書信的那一節,朱元璋冷笑道:「他倒會做人情。此是國家合縱連橫之策,你一時不得明白。」說到彭素王救木子李,與王保保喝酒一節,朱元璋拍著桌子大叫:「好漢子,奇男子!我不得收服王保保,若能得那個彭素王,也無憾了!」凌沖從懷裡掏出書信來:「彭素王自有信教我呈上大王哩。」

朱元璋接過書信來,展開讀了一遍,眉頭微皺,隨即遞給周顛:「你們且都來看。」周顛接過信,凌沖也湊過去,只見信上寫著:

江湖草莽彭素王,書付大元帥朱,閣下:

奉王討夷,先賢致力,聖人之意。今閣下貴為大宋元戎,提銳旅、芟仇亂,欲興復漢家,此黎庶無不引領響望者也。張士誠割據一隅,初亦以驅逐韃虜為念,恨逢驍賊屢侵,遂暫屈服,奉元正朔。察其本心,非混亂華夷,甘為虎倀者也。是旗號雖異,而所秉實同。今兩家連年逐鹿,士卒殘傷,以漢伐漢,使親者痛而仇者快。設張士誠隔絕北使,亦奉龍鳳年號,閣下可能泯小憤而尊大義乎?擴廓帖木兒提兵南下,欲先平定山東、陝西,復與閣下會獵於吳,此真國讎者,時亦漢家危急存亡之秋也。余將往說張士誠,而欲閣下先張懷抱。天下英雄,豈吝一諾?大宋復興,閣下帶礪山河,名標青史。江湖草莽,請先為閣下賀也。

這封信的意思,分明在為張士誠開脫,說他是不得已而降元的,而且很有可能改弦更張,歸附大宋小明王政權,彭素王自信可以說服張士誠這樣做。他要朱元璋暫時罷兵,與張士誠聯合,共討元朝,說漢人和漢人相爭,是親者痛、仇者快的舉動,不義並且不智。

「好笑話,」朱元璋冷笑道,「休說張士誠這廝朝秦暮楚,便歸附大宋,也須信他不過,便他是老實人,且先遞了降表來,我再罷兵者。」他對凌沖說:「徐達、常遇春才遣使來報,閏十月已克泰州,本月圍困高郵。肥肉已在嘴邊,一紙書信,好教我吐將出來么?」

周顛搖搖頭:「退思提起前有個史計都,做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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