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九節

兩次圍城之役,在軍事上有一個明顯的區別:第一次圍城的斡離不,採取政治攻勢多於軍事攻勢,特別當宋方的西北勤王軍抵達東京,在軍事形勢已經轉為不利的情況下,他盡量避免接觸,即使偶然攻城,也都是為政治攻勢服務。第二次圍城之役則不然。雖然沒有停止過暗中進行的政治攻勢,卻顯然以軍事攻勢為主。粘罕與斡離不合圍後,截斷了宋朝各處勤王軍的來路,他們已無後顧之憂,就可以積極發動攻城戰。可以說自閏十一月初一日攻城開始以來,無日不在惡戰之中。

從閏十一月下旬以來,金軍陸續填塞四圍的護城河,攻城的重武器充分發揮威力,洞子、鵝車、雲梯、偏橋、樓車、撞車等橫衝直撞,在每道城門下都逼近城牆,或在半空中施放箭石,踞高臨下地殺傷城頭上的宋軍,或施放火箭,焚燒城樓,或在城下用撞車猛撞城門,在軍事上佔到絕對的優勢。只要一處得手,大功可成。宋軍的抵抗已瀕於絕境。

攻守戰的高潮發生於閏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斡離不、粘罕發下狠心,把全部女真兵、契丹兵、奚兵、室韋兵、渤海兵都調上第一線。連後備的漢軍兵馬也調上前線,作為佚役之用,後營為之一空。所有高級將領都奉到命令,分段指揮攻城,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猛安以下的中下級將佐,都責下軍令狀,今時攻城不效,甘受重罰。這種大規模的孤注一擲的攻城戰,在女真建國後的二十年軍事史中確是空前未有之事。

圍城初期,曾連續下過幾場雪,後來天氣轉陰轉冷,對金軍的填河活動十分有利。廿三日黃昏後,天色凄滲,彤雲密布,起更以後,忽然又下起一場入冬以來最大的雪。到了清晨,積雪竟達二尺的厚度,這顯然會給進攻的一方帶來更多的不方便。但是他們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不願意臨時再改變命令。粘罕為了鼓勵士氣。不顧事實地宣稱:

「雪勢如此,如添二十萬生兵。」

戰爭本身就是喪失理智的活動,一句騙不了小孩的謊話,有時竟可以騙過十萬人。金軍的將帥戰士們也寧願相信粘罕的話,大家整理好隊伍,踏著大雪紛紛整隊而出,攻城的重武器也全部出動,迅速就造成全面展開、百道齊攻的巨大聲勢。

戰爭一開始,東壁守將統制官高師旦就被金軍的勁矢射死在曹州門城樓上。提舉東壁守御的文官孫覿一見大驚,急忙逃下城樓,東城大亂。金朝的金牌大將劉安乘勢架起雲梯,正待爬城而入,幸得四壁策應使吳革帶了一隊民兵趕到。他指揮部眾以大炮猛擊,把劉安打死在城下,穩定了東壁的形勢。劉安是斡離不手下的重要謀臣,今天他代替連日攻城不下的撻覽指揮東壁的攻城,可見斡離不對他畀任之深。把他打死的這一炮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這一天的攻擊中,東城門一帶的金軍攻勢已挫,始終沒有構成重大的威脅。

戰爭的重點在北壁,斡離不親自參加封邱門的進攻,金方東路軍重要將領都在這一路指揮作戰,使用的洞子、鵝車達一百餘輛,佔全軍所有的半數以上。

這時首相何栗、副相提舉四壁守御史孫傅都已躲得不知去向。只有四壁守御副使張叔夜尚在南城與粘罕對戰,無力兼顧其他各壁。主持北壁的大將姚友仲受到如此嚴重的攻擊,竟不知道向何人去告急請援。後來別人告訴他,吳革在東壁,他也派人去告急。吳革告訴使者說:

「高統制戰死,孫御史逃走,東壁竟無人主守。今吳某在此承乏,勉強支吾,手下無兵可調。寄語姚都統今日之事,吳某與都統唯有相勉以死爾!」

吳革的激將法比他的增援更起作用。姚友仲是吳革在西軍中的老戰友,兩人相知甚深。他說無軍馬可以調撥,那肯定是沒有增援的希望了。他惟有盡自己的兵力,來阻擋金人的猛攻而已。

這是雙方都不要活命了的攻守戰。

這天,北門諸城,險象環生,在每個時辰中幾乎都有五次、十次被攻入的危險。所有的樓櫓全被擊毀,用以阻擋炮矢的虛柵和繩網也都被火箭燒成灰燼。宋軍只能憑血肉之軀,在城頭上抵禦矢石。有時一矢中胸,人被直直地釘在燒焦的木柱上,手足頭部都佝僂起來,象只烤紅的大蝦;有時一炮飛來,被擊碎的頭顱和折斷的四肢一齊在天空中飛舞,陣陣血雨,灑在雪堆上。在這個時候還能繼續站在城頭上作戰的就是非常勇敢的猛士了。

也有過幾次,在哪一段城牆已經看不見守軍的蹤跡。城下的金軍軍官大喜過望,立刻架起雲梯,戰士們一個個魚貫而上,直爬上城。他們一聲吶喊,正待翻城而入。這些金方戰士在雲梯上爬著象一群輕捷的猿猴,只要有一隻腳踏上城牆,就變為一隻兇狠的猛虎。誰也設料到往一凹一凸的城堞背面還隱藏著許多守軍,他們冷靜得好象一塊化石,一直等到金軍跳上擱板時,才從隱蔽處殺出來,揮刀飛舞,把進攻者一個一個斫到城下去。這時城下金軍的箭矢亂放,顧不得自己人和敵軍,把他們一起射倒在城頭,或者一齊從幾十尺的空中墜下城根。在混戰中,有幾架雲梯也隨著戰士一起倒下來。

到了下午申時時分,封邱門下的攻城戰達到白熱化。二三十架洞子一字兒橫排在城根下,掩護一批批的戰士用撞車猛撞城門,這些金軍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死,什麼叫做生?根本不知道這兩者之間還有一道界線。他們不管城上有多少東西潑下去,不管地面上已經堆起了多少層屍體,還是不歇手地連續撞城,前面一批人死了,後面一批又接上來。那幾層厚的鐵門也經不起長時間的衝撞,眼見它撞出一個個的癟洞,撞上去的聲音也變成混雜的啞音,這標誌著鐵門將被撞破。

姚友仲既要照頤下面,又要在上面指揮,無法兼顧,勢已殆危。幸虧吳革趁東城門金軍攻勢稍懈的機會,趕到增援,他和姚友仲分別在城上、城下指揮。這時城頭上可以殺傷敵人的矢石已剩下有限,在大雪中,火器又不能發揮作用(這就是粘罕說這句謊話的最大根據)。此時吳革充分利用老百姓的力量,讓他們把打鐵鋪子的全套傢伙都搬上城頭,利用鼓風爐,把大塊的鐵燒得通紅,甚至燒成鐵汁、鐵漿,一齊向城下潑下去。這一著才給撞門的金人以致命的打擊。不但撞車本身,連掩護它的洞子、鵝車都損折了不少。在封邱門城門口的女真戰士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

直到黃昏以前,金軍在四壁的進攻都沒有得手,只好收兵而退。這一天的激戰,勝負是明顯的,儘管多處城門受到衝撞,多處城牆被鑿出一個個小窟窿,卻沒有一個金軍能攻入城內。他們損折了不少戰士,單是北城一帶,戰死的金軍就不下三千餘人,斷頭洞腹的屍體還躺在城根下,不及收去,同樣在城頭上也躺著幾百具宋朝守軍的屍體。雙方死傷的比例是十比一,也是二十多天圍城戰中取得最大戰果的一天。入夜以後,東京的老百姓掌著燈上城頭來看這二天的戰績,大家感到歡欣鼓舞,一種樂觀的說法,認為金軍經過這樣一次挫折,已經無以為繼,看來他們只好象第一次圍城之役一樣自動撤兵回去了。

官家與大臣們也被同樣的情緒鼓舞,伸長脖子,等待來日的捷音。

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已經組成了一個月,在神將郭京、劉無忌、傅臨政率領下,屯在天清寺內,領取最高請受,過著真正的神仙的生活。好酒好肉,美姝倡優,盡他們受用,好不優哉悠哉。

他們的頭兒郭京本人卻不清閑,每天都在打聽行情。他知道東京人根本不信任他們,許多官員對他們也持懷疑態度,正規化部隊的戰士們對他們更是十分嫉視。只有大臣何栗、孫傅、殿帥王宗濋才是他們的有力靠山,官家又是他們這批人的後台。不過戲法總還得變一次,才能取信於人。在戰爭最激烈的前幾天中,何栗、孫傅一再催促出師,郭京借口時機未到,一直拖到今天。但是時機終於到來了,既然城頭上的「赤佬」們今天已取得空前大捷,他們樂得去湊個現成,坐致勝果。前面說過赤佬是市井遊民對軍人的蔑稱,這支神兵除個別人出身軍隊外。大部份來自市井街坊,他們對士兵的情緒是對立的。

善於揣摩人心的郭京立刻把這一決定通知何栗,說是昊天玉皇上帝昨日降神天清寺,傳命明晨六甲兵出征,定可大殲醜類,上上大吉。他乘機提出三項要求:一、郭京到時要在城頭上作法,祭一座血海罩在金軍營寨上,不可使凡夫俗子看見,城頭守軍一律撤退。二,每壁城上都要樹起三面繪有玉帝天王之象的綉象,使金人喪膽。三要趕製檻車數十輛,縛置粘罕、斡離不等酋,一車一人,決不落空。

這些要求,都被接受了。

閏十一月廿五清晨,郭京大啟宣化門出戰,兵鋒未交,他就派人進城來報捷道:「前軍大勝,已在敵營中樹起大旗。」一會兒又派人報捷道:「前軍奪得賊馬千匹,粘罕等落荒而走,已派神將去拿捕。」何栗、孫傅這天起個大早,坐在宣化城門下等待捷音。郭京每次報捷,他們都轉報官家,現在一切都應驗了,單等檻車縛酋這一著應驗,大功就可以告成。

由於郭京關照過,他作的「血海法」不能讓凡夫俗子看見,何栗、孫傅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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