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四節

康王趙構是太上皇的第九個兒子,在兄弟行中,以幹練和才學著稱。

在宮廷這個環境中,特別在那「太平盛世」培育出來的皇子們基本上都是一種類型,不過隨著各人的癬性、愛好、天分和成長經歷,也可以略有異同。

譬如太上皇是著名的藝術家,書畫都屬於第一流。他的子女們為了博得父皇的歡心,都留心書畫,注意文化教養。太上皇的幾個兒子在這方面都有些成就,淵聖皇帝擅書法,學的是薛稷體,字跡秀美,康王也長於此道,學的是黃山谷體,字體瘦硬,鄆王曾舉狀元,肅王被斡離不當作人質押往燕京後,曾在吳天寺默讀一篇碑文,回到寓所,把全文一千多字默寫出來,一字不差,監視他的女真貴族們看了也十分敬佩,但這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據說就因為這個緣故,斡離不把他扣留在燕山,不放回來。

「才學」,如果單指寫字讀書,做詩畫圖,那是許多皇子都具有的,可是在宮廷的環境中,如何鍛鍊出一個皇子的「幹練」,那就令人費解了。而且「幹練」本身的定義也很難下。大約康王之為人,對本身利害的考慮十分周到,決不糊塗,而且很懂得趨利避害之道,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幹練」。

康王之所以在宮廷中就得到鍛煉的機會,與他生母韋氏出身低卑有關。韋氏原是宰相蘇頌家裡的一個丫環,蘇家不要她了,轉輾進入宮廷。後來在宮廷的馬球隊中當一名隊員。由於她的姿色,騎術都屬平平,並無特殊吸引官家之處。幸虧她與同隊的喬氏相好,兩人相互約定,如一方遭際了官家,一定要引進另一方。喬氏色藝超群,很快就封為貴妃,她不忘誓約,把韋氏帶見官家,封作才人,還生了個兒子,就是康王。

即使這樣,由才人升為淑妃的韋氏在宮廷斗心勾角的爭逐中仍然處於不利的地位。官家很快就忘掉有她這樣一個妃子。眼光勢利的內監、宮人等也很少會口角春風提到韋氏,而嬪妃之得以接近官家,除了少數幾個能使官家念念不忘以外,全靠別人提醒他,才想起來,偶然去光顧一次。宮廷中的姐妹之情也是靠不住的,喬貴妃雖然長期受到寵幸,勢傾後宮,此時卻視官家為禁臠,一心只想讓她一個人包辦獨佔,早已忘了與小姐妹的誓約。因此韋淑妃的處境比普通給事的宮人還不如,普通給事的宮人平常還有機會承望官家的顏色,而她,卻深鎖在官院之中,一年半載中難得有一兩次與官家見面。

母親的失勢給兒子帶來困難,處於孤臣孽子的地位上的康王從小就養成萬事都要想一想的習慣。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考慮到對自己和母親有什麼影響,有什麼利害關係。母親在宮廷鬥爭中是弱者,她沒有很好地利用為官家生了一個兒子的機會來抬高自己。兒子卻是個強者,他發誓要超過所有兄弟姐妹,突出於眾人之上,為自己和母親造成揚眉吐氣的地位。

除了母親,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特別對父皇和已經被立為太子的長兄。因為一個是造成母親痛苦生活的禍首,一個是阻擋他出人頭地的一堵牆。封建的教育花了整整十年功夫,教他要學會禮讓仁愛、孝悌忠信,宮廷的傾軋生活同時教會了他不要去相信這些鬼話。趙構是個聰明的學生,兩樣都學到家了,他懂得表面上的孝悌和骨子裡的仇恨。他很早就勘破了那欺騙人的一關。

第一次圍城之役,斡離不提出要親王、大臣為質。淵聖徵求兄弟們的意見,誰都怕一入金營便回不來了,大家推推託托,禮讓為先,沒有一個肯出任艱巨。只有康王感到這是一次讓他脫穎而出的機會,越次上告,自願請行。淵聖大喜,就派他與少宰張邦昌一起進入金營。康王留心行事,既不敢觸怒斡離不,自取禍患,也不肯象張邦昌那樣卑躬曲膝,自失身份。在金營中,他更小心地把自己掩蓋起來,沒有做出象肅王后來在燕京做的那種蠢事,自露才華,惹起金人的猜忌。他在金營二十多天,應付得體,後來改換肅王為質,斡離不就把他送進圍城。他居然從虎口中脫身回來。

從此康王在朝廷上取得了一定的聲望,在宮廷中,地位也超過諸兄弟。

這次出使求和,雖由斡離不點名指定,也受到朝內主幫派大臣唐恪和耿南仲的慫恿。他們認為派去談判的人身份越高,談判成功的機會也越多。王雲雖然能言善道,兩次出使,都使金人滿意。畢竟地位太低,人微則言輕,不能見重於敵方。他們奏准了淵聖,派康王率領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斡離不軍前談判。

康王這次出門與第一次完全不同。第一次,他僅僅被派去做一名人質,這次卻身系朝廷之重。因為他明白無論淵聖,無論所謂「主戰」的大臣何栗等心裡都希望談判得成。至於條件,割三鎮割兩河,尊金主為伯皇帝或為父皇帝,要多少「犒設」,反正都是一樣,只要和議得成,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可簽約,在這方面,他已取得全權。和議不成,他頂多與兄弟們一樣同歸俘辱,和議若成,他就是第一號功臣了。本朝一百餘年的歷史中。親王從來立過這樣的大功,因此,他欣然受命,出城而行。

在康王辭別了母親韋妃、妻子邢妃即將首途出發時,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婢子招兒忽然鬼迷心竅地當著許多送別的人說,她剛看見雲端中有四尊金盔金甲的將軍,狀貌雄偉,手中各執寶劍、弓箭、刀戟等武器,樣子好象要護衛殿下出門。她向天空那個方向比比劃劃,讓大家來看。有的說也看到了兩駕尊神,有的說雲彩重迭、迷迷霧霧,看不清楚。這時母妃韋氏恍然大悟道:「我事四聖,香火甚虔,今日吾兒出行,宜得其陰助。」

小婢招兒與書妃的話肯定要傳出去,那會引來兩種後果:

一種是康王奉使議和,出門時受到四聖的護衛,吉人天相,和議必定有成。

一種是康王出行,有尊神護駕,乃大貴之兆。

後面的一種輿論可能給他醞釀不利因素,但目前朝廷切望和議有成,暫時不會給他帶來什麼禍患,而將來的發展,則說不定還會有莫大的好處。對個人利害關係考慮得非常周到的康王,在決定讓母親與招兒做這件事以前一定把各種利害因素都衡量過了。

在親王權貴之間,出了這樣一個能夠深謀遠慮的自私者,並非簡單的事情。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一個利害分明的徹底自私者也許會比一個糊裡糊塗把國家全部利益都斷送了還自認為「朕不負百姓」的皇帝有用。

康王等一行人是於十一月十六日出京的,事實上,斡離不,粘罕兩支大軍已先後於十二日、十四日渡過黃河了。當時,康王還未知道。他們從浚縣的河津渡河,道經長垣 時,聽老百姓紛紛傳說金軍已兩路渡河,斡離不大軍從魏縣渡河後已直趨京師。老百姓也打聽到康王一行人要去北京大名府與斡離不議和。出於對皇子的愛護,他們籠住了康王的馬頭,不讓他向前走。他們說:斡離不已離開北京直取東京,殿下去了,也是撲個空。不如留在這裡,起兵攻打金人的後路。百姓都願相隨。

百姓對康王的綣綣之意是十分明顯的,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康王以好言相慰道:

「父老之意,俺都省得,只是長垣非用兵之地。昨日出京時,官家面諭磁州宗澤有兵一萬五千人,披城立寨。俺即待到宗知州那裡去,與他商議起兵之事。父老們在這裡起了兵,續到磁州,聽俺調撥可也。」

老百姓走散後,長垣的官吏們也來獻起兵之策。康王臉色一沉道:

「本藩受官家之命,前去金營與斡離不議和,未得朝旨,豈可擅自起兵,敗壞祖宗法度。你等好糊塗!」

然後他關起房門來,斥責王雲道:

「王尚書,你一意主和,官家派你兩番出使,乞求緩師,你回來說二太子要三鎮,續後又說要以黃河為界,即可緩師不攻。朝廷都依你了,明旨割與,只求緩師。不想他又翻前議,揮大兵渡河,直趨京師。此事你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渡河之事,只聽傳聞,尚未知端的。」王雲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即使有些少金軍渡了河,二太子也必在北京府相待。殿下去了仍可與他面議緩師,不誤朝廷之事。」

「兩河之地,他自己已取了,你我前去,尚有何用?怕他不肯以禮相待。」

「二太子顒望殿下行旆。殿下去了,他必倒履相迎,以禮接待。如今兩河之地雖為他所佔,尚有不少孤城,不明朝廷意向,猶在負隅頑抗。如今殿下齎去朝廷明旨,又以親王之尊,諭令各城投降,他們自然聽話,倘得兩河一時敉平,殿下為二太子立下大功,二太子青眼相看,將來的好處不少。」

「俺貴為皇弟,爵尊親王,二太子還會有什麼好處加到俺頭上?」

「議和不成,玉石俱焚,尚何有於親王、皇弟,議和若成,大金朝必有賞齎,猶有勝於親王皇弟者,殿下豈可不三思?」

王雲的話說得赤裸裸,其實不必他相勸,康王自己心中考慮的也正是那「超過親王、皇弟以上」的尊榮。但他還不願馬上就向王雲袒露心事。如果這樣容易受他和誘,就會使他小看了自己。他的長兄淵聖就是吃了這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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