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二節

三家村裡又有一次新的集會,地點在邢太醫家中,出席人員除了基本成員三人、太學生兩名外,又由雷觀帶來了西軍將領吳革。吳革是聽說有這樣的集會,主動要求參加的。吳革於第一次東京保衛戰中,帶著二十名騎士突圍進城,帶來種道師即將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當日的英雄,東京城中無人不知他的名氣。後來他回到种師中的部隊,參加榆次之戰,對榆次、盤陀兩個戰役的情況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後,又承朝命出使粘罕軍前,以言詞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進攻威勝軍的軍隊。這是開戰以來,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強人意的交涉,並探得金軍的虛實,備告防河的大帥河東宣撫使折彥質。上月間,他又奉朝旨赴闕,奏對時,淵聖問他割地與不割孰便?當時朝廷內正在爭論要不要把三鎮割與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師必矣。割地與彼,徒張其勢,也復何益?乞措置邊地,起陝西兵馬,為京城援,不複議和。」不複議和這一條是朝廷辦不到的,但淵聖也要作出萬一和議不成的準備,不得不聽聽這個主戰將領的意見,派他去陝西勾兵,委同諸帥臣講京師武備。陝西勾兵是句空話,結果沒有去成功,但他畢竟也有資格參與東京城防的工作了。

這是個令人矚目的英俊人物,這次雷觀把他帶來,自然會受到三家村裡新老成員的歡迎和尊敬。還有,在李師師的眼睛裡,這個英俊人物的儀錶、神態、言論都與馬擴有相似之處。湊巧他出使粘罕軍前,借的虛銜也象馬擴一樣是宣贊閤門舍人,現在還有人以吳宣贊相稱,這個官銜更使人想起馬擴。師師悄悄一問,他與馬擴果然是西軍中的舊侶,並有相當深厚的交情。這樣一種自然聯繫,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個生客而是彼此已認識多年的舊交,這增加了這天集會的稠密的氣氛。

一番客套後,就轉入正題。吳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時勢發表議論。他卻願意先從榆次之戰談起,談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種帥一軍於死地。他的敘述開始是平靜的,到後來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說:那天,他受種經略大令,前往敵軍之後催督姚古一軍。他馳了一日夜,在敵後二三百里中來往尋找,根本未發現姚軍,後來直奔到威勝軍,才見到姚古本人,那裡正是他的一軍受令出征的出發點。原來他在京師時,當面向樞密使許翰誇下海口,保證即日遵令北上。事實上,過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動,吳革稟告婁室全軍北上,種經略一軍已陷入重圍,請他急速出師,以解倒懸,繼之以泣請。姚古還是慢吞吞地回答出軍之事且待與諸將商量,這樣又耽擱了兩天半,才拔隊緩緩而進。此時榆次一軍已經陷沒,種帥以下的將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說到這裡,他做了一個猛烈的動作,似乎要把姚古這個人放在他的掌心裡捏成齏粉,他問道,「諸位且說,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吳革的這番話慷慨陳詞使大家十分激動,彷彿看到那批死難的將士雙目不瞑,遺恨填膺,然後又十分感嘆地說:

「榆次一戰,兩軍精銳盡殲,種經略戰歿,昨日種宣撫又在京師捐館,種氏後繼無人,西軍也群龍無首。趙鈐轄、劉四廂遠在隴右,防範羌人,鞭長莫及,今番官家命吳某入陝勾兵,竟不知可與何人洽談。目前婁室已據西京,潼關外陳兵五萬,往來途窒。朝廷續旨止吳某勿行,仰見官家保全之意。吳某卻怕今番東京再次受兵,慾望西兵勤王解圍如上次那樣,恐已不可得了。」

東京本身見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師,現在經戰略家吳革這樣一分析,大家才知道東京確是危機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嗚咽起來。這時邢倞發問道:

「種經略的行軍參謀馬政聽說也在榆次一戰中陣亡,此事可真?」

「馬參謀之恤典已見明旨,如何不真?俺聽戰場上逃出來的黃參謀之弟黃愛說,種帥是當日黃昏邊殉難的,馬參謀與黃參謀在晌午時分就已陣亡。那日辰刻前軍已潰,狗彘不食其餘的楊志和王從道等率先逃跑,各軍紛紛撤下,弩矢又盡,馬參謀、黃參謀急率幾十名傷殘兵卒,憑著一道堅壘,又苦戰了一個多時辰,擋住金兵。其用心是拼著自己一死,可使種經略率領殘部突圍,再作後圖。這時,東南一路金軍尚未合囤,種帥盡可從容撤出。可惜種帥的死志早決,不肯再作突圍之計了。」

然後他又補充道:

「馬參謀在軍中攜有他的孫兒馬亨祖,才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已見了兩陣,俺看他小小年紀,身手不凡,還在馬參謀面前誇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聞,想也跟從祖父一起戰死了。」

「馬亨祖莫非就是馬子充之兒?」雷觀問道。

「非也,」十分了解馬氏家世的邢倞解釋道,「子充結褵才不過四年多,哪有十多歲的兒子?聽說亨祖是他大哥馬持的遺腹子。馬持早在西北戰亡。如今馬氏三世都絕,全靠子充一線單傳。前聞子充的夫人,趙鈐轄之千金嚲娘已經懷孕,但願生下個兒郎,以續馬氏香火。」

由於吳革還是初次見面的朋友,師師的態度比較自持,但一說到馬家情況,她也情不自禁地要問:

「吳將軍乃馬宣贊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獄中,究為何事,朋輩久為他不平。吳將軍前日軍次真定,見聞較切,當知其詳。」

「馬子充一獄,純系劉鞈、李質、王淵三人誣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說,只恨奸臣當道,朝廷不明,至今未為他昭雪洗刷,豈止朋輩不平而已,實令天下志士扼腕!」吳革氣憤地說,「俺在真定時,聽說種帥、馬參謀都入獄去看過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獄中關防得緊,不得其門而入。其實種帥軍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舊,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軍出發時,種帥關照劉鞈要看顧子充,不許動他毫毛,否則唯你是問。這話當著人而說,大家都聽到了。子充在獄,諒不至吃苦。只是軍中報來,上月間,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無處打聽了。」

劉錡遠戍三載,未得一面,馬擴系獄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師師想到與他們多次邂逅,相知實深。今日面對著英姿颯爽的吳革,使她更加想起馬擴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蘇東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詞忽然不合時宣、也不切題目地湧進她的心頭。原來人的意識界是十分寬放的,它不比考場做詩,塾師論文,它不講究切時切地切題切人那一套清規戒律,只要有一點可以相通之處,就可以彼此借用。當時師師默默地念著東坡的那句詞,不覺兩滴清淚掛下來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場慟哭,只好勉強忍住。不想丁特起這次倒沒有跟著哭,反而帶來一條有關馬擴的消息。他先籠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馬子充的消息,你們可要知道?」

「快說,快說。」

大家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都催他快說。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來了!子充,你來得好,大伙兒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門框,哄得大家都回頭去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師師,看你哭得這樣傷心,俺無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萬莫見怪。」說著就連連向師師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來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於開別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淚,也很注意別人的眼淚。

「你這個不得好死的促狹鬼,但願你哭出一缸眼淚,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來現世。」師師由不得罵了他一句。

「這個死法倒真想得別緻有趣。如果真讓師師一句話罵死了,自當含笑九泉。可惜俺這會兒死了,你到哪裡去打聽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經地說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間又遣工部侍郎王雲赴斡離不軍前哀求緩師。那王雲專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吳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連號稱主戰的宰相何真也說過:『割讓三鎮之兩河之事,非王子飛去莫辦!』上月間,他攜去的國書中竟有這樣的話:『若恤鄰存好,則浩恩再造,提師再至,則宗廟殞亡。』」

「無恥,無恥!」大家聽了這兩句,都罵起來,問是哪個賊王八起稿的書詞?

「聞是翰林院承旨吳開削的稿。」

「呸!我道是那個吳開,」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話頭,「那吳開、莫儔、李回三個號稱套在一隻褲腳管里的三條蹊蹺腿。如今三個都發跡了,莫儔鑽了吳敏的門路,官拜刑部侍郎,貪贓枉法,家貲萬金,近又遣往粘罕處乞和,李回派到黃河邊去督師,還給了個巡按大河使的名義。他才走到河邊,聽得對岸一陣鼓聲,先嚇得屁滾尿流,丟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師。俺說這吳開,哥兒倆都發跡了,你怎不露一手兒?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這三條蹊蹺腿都砍下來,放到腌肉缸里去腌一腌,只怕還有人嫌臟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學,你且說王雲割地求和之事與馬子充有何干係?」邢倞急問。

「要索三鎮,原是斡離不自己提出來的,及至王雲賚了朝旨允承割讓三鎮時,斡離不又翻前議,不要三鎮,而要河東、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還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貫、王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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