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一節

「兩河三安撫」之一的劉鞈與其他二安撫蔡靖、張孝純一樣都是幹練的官員,他們基本上不依傍權門,或者出於權門的泥污而不染,或者還有勇氣來和權貴們對抗。他們都希望做出一番事業,將來好在青史中留下個好名聲。如果他們不是命運多舛,生丁末造,而生在太宗、仁宗的太平盛世,雍容華貴地當一名侍從宰執,或者既愚且魯,無災無難地做到公卿 ,將來分別列入《國史》中的《名臣》、《循良》、《文學》、《儒林》等列傳中都是不成問題的。

可惜命運偏偏與他們作對,偏要在那多事之秋的宣和末季,把他們當作「邊才」來使用,出任邊境的地方長官。地方長官與政府宰執不同,後者登庸了幾個月,施政不善,受到攻擊,還可以引退,頂多不過是聲名掃地。地方長官原則上是不許逃跑的,有了危險,誰肯來頂你的火坑?他們損失的不僅是名節聲譽,還要賠上自己和家屬的生命財產。邊境地方長官是一塊試寶石,到了盤根錯節的時候,所有長官的才幹、操守、道德、品行都要放到這塊試金石上去磨一磨,到底是真金還是一塊冒牌的黃銅?終究要見出分曉。

宋、金戰爭發生了才不過一個多月,蔡靖的原形已經畢露。粘罕圍攻太原之戰猶在持續進行,使張孝純受到嚴峻的考驗。現在要輪到劉鞈來受考驗了。

三安撫中的「邊才」,畢竟要推劉鞈。蔡靖根本沒有軍事方面的經歷,也沒有出任過邊帥,要他出任燕山路安撫使控制郭藥師,本來就是件陰差陽錯的事,一個歷史的誤會。張孝純也沒有軍事方面的資歷,他的「邊才」好象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從地面上突然冒出來的。不過目前太原保衛戰的確打得有聲有色,集合粘罕、婁室、銀術可等許多名將的金朝西路軍幾次進攻,都被打退,氣得粘罕眼中金星亂冒,一再發誓,非要在幾天之內攻下城池不可!是張孝純的「才」,還是他的「運」?因為他有王稟這樣的硬幫手,完全可以因人成事,或者是他的「才」和「運」兼而有之,才能造成如此輝煌的戰果。由於圍城中缺乏具體的史料記載可以考查,這些情況已經不太弄得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張孝純確有一種「自我表現」的才,善於掩蓋別人的「才」,因此張孝純的「邊才」、「將才」、「帥才」的聲名才能洋溢於國中,成為一時的抗金英雄。

就中只有劉鞈才是真正的邊才,他有多年於役西軍的經歷,在軍中做了不少有益之事,還促成了與青唐羌領袖臧征撲哥的談判,他把兩個兒子都帶到部隊去經受鍛煉。這些作為表明他決非郡些到軍隊中來混功名,混資格的文員可及。他是看到了異日天下多事,希望懂得一些軍事知識,將來可以出任艱巨,可算很早就有了投筆從戎,以身許國的思想準備。

第一次伐遼戰爭後,他在真定埋頭苦幹,訓練了一支名為「敢戰士」的部隊。第二次伐遼戰爭中,「敢戰士」已嶄露頭角。現在還有人記得那個「膽大妄為」的少年哨官,竟然巡哨到燕京城下,把一路所見的地形和遼軍配備都畫入地圖,獻給軍部。那個姓岳名飛的軍官就是劉鞈培養出來的一名「敢戰士」,可惜後來退了伍,不知流落何處了。一一支軍隊只要有幾個不平常的人物做出幾件不平凡的事情,就能突出於其他許多並列的部隊而取得好聲名。

第二次伐遼戰爭以後,劉鞈進一步訓練和擴大他的「敢戰士」,由於他過去的好聲名,由於童貫對他的信任,也由於真定路地處要衝,他的工作受到朝廷的支持。在事權上不受掣肘,在經費上充分撥支,二年多來,竟訓練成二三萬人的大部隊,這就怪不得要引起童貫眼紅,千方百計想把它抓到自己手裡去。

但是劉鞈心裡明白,這支軍隊的數量雖然擴火了,質量卻大大降低了,真正發生了戰爭,是否擔負得起國防重任,就很成問題。原因也好象上面所說的情況一樣,一支軍隊中只消有幾個敗類混跡其中,倚仗某種勢力,破壞規章制度,帶來不良風氣,很快就會攪渾一缸水,使整個軍隊變質。

王淵無疑地是破壞這支軍隊的罪魁禍首,他有童貫這座靠山,也有較高的官銜,在軍中可以為所欲為。劉鞈想通過他搞好與童貫的關係,結果反而變成童貫通過他來控制這吏軍隊。可悲的是劉鞈一手培植起來的李質也在變質了。這個出身農民,一向非常聽話的軍官執行他的命令,不折不扣,雷厲風行,在士兵中有相當威信。他一旦有了權勢,就慢慢暴露出貪婪的本性,凡是屬於他勢力範圍以內的東西,絕對不容別人染指,而他自己的手卻可以伸進別人的勢力範圍中去,後來甚至發展到安撫使司也變成他的勢力範圍。「貪將可使」,讀史書有得的劉鞈,也可以閉上一隻眼睛,假裝什麼也沒有看到,假使他還可以使用的話。但是中山之役,李質沒見到敵人的面就望風先逃,還撒了一個並不高明、一戳即破的謊話。事實證明,這個人無可使用了,這才使劉鞈下了決心要請馬擴來「提舉四壁守御」之事。

馬擴即事不久,就在軍隊中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對此,劉鞈是默許的。劉鞈雖然只授予馬擴以「提舉四壁守御」的權力,馬擴卻無時不在考慮出擊金軍,困擾斡離不後路的可能性。但無論戰守或出擊,都要依靠軍隊,如果軍隊的素質很差,根本無守御之力,那就更談不到什麼出擊了,「提舉」兩字也變成虛話。因此劉鞈是支持馬擴的改革的。

但是向來對馬擴側目而視的李質、王淵對此有不同的解釋。主帥信任馬擴,又在新朝廷上力保馬擴「提舉四壁守御」已使他們十分痛恨,何況馬擴又把權力溢出於「守御」的範圍之外,在軍隊中進行改革,居然侵犯進他們的老窩。這個他們豈能容忍?他們不斷到劉鞈面前去告狀訴苦,使得向來善於做調停工作的劉革台也感到難於措手。

引起軒然大波的是馬擴有一天發現王淵手下的一名軍需官,在經辦士兵伙食的帳頂下有貪污嫌疑。扣留查實後,予以革職棍責的處分。這件事本來就可以這樣了結,不想這個軍需官是李質的表兄弟,又是王淵的親信,平日倚勢橫行,在軍隊中積有公憤。群眾乘機揭發,有的說他貪污的何止伙食一項,歷年乾沒的軍餉為數不貲,否則哪來的錢在鄉下買了數百畝好田,蓋起五椽大屋?有的說他是王統領的鐵算盤,三一三十一,二五添作十,給他的的搭搭一算,好處都歸了上頭,吃虧的就是弟兄們。還有人把他藏在伙食房裡的一本黑帳簿提出來了,帳簿上清清楚楚地登上了他歷年貪污的公款、軍餉、軍糧和雜項開支。這還不算,還有數字較大的幾筆黑帳,下面明明注著「三劃頭」,「木字頭」等叫人一看就明白的暗號。一經研同,他很快就招供出這些都是送李統領、王統領的禮。原來舞弊者心裡也有一個想法:他貪污的數字不及王李的十分之一,萬一事情鬧穿了,王李還在台上,看了這筆帳,自己肚裡明白,諒也不敢翻面無情,把事情全攤在他一人頭上。如果王李也已下台,他可憐巴巴的一點數目,人家也不看在眼裡。他只要反戈一擊,盡輸王李的情弊,說不定還要給他記上一功哩!

馬擴處於嫌隙之地,主觀上並不希望把事情擴大,但對於王、李侵吞公款,剋扣士兵肥已自利的行為也感到非常氣憤,再加上事件的本身已經公開化了,很難包得住。他不得已,攜帶了黑帳來向劉鞈彙報。

講道德、講正義、通讀聖賢之書,綽有君子之風的劉鞈一看帳簿,就明白馬擴彙報的句句都是實情,當場激起了一陣義憤,痛責王、李,特別是李質表面老實,不想背地裡幹了那麼多雞鳴狗盜的無恥勾當。這等人如何還配統帶軍隊?諒他們也無面目來見俺。俺明日就上一道奏章,把他們兩個一齊都參了,削職遣回。

劉鞈是個正面人物,君子的劉鞈就是他的正面,那是可以曝諸光天化日之下,質諸鬼神而無所愧怍的。可惜他還有一個側面,凡是涉及到具體事務,特別涉及到與他本人利害有關的事務,那個「小人」的劉鞈就會悄悄地上場。這個小小的「小人」的劉鞈是正面人物的君子的劉鞈命里的磨蠍星,它一上場,就會把君子的劉鞈全部的努力化為烏有。

古代有這樣一個道學家,每天做了一件好事,就把一顆赤豆放進「功過格」中的「功」欄,做了一件壞事,就把一顆烏豆放進「過」欄。據說幾個月下來,他的身心凈化,烏豆逐漸減少,終於全部「烏有」了。這種「速成君子法」,簡便可行,花的成本又不很大,可以試試看。不過,好事、壞事並不完全以一比一的對等比例出現的,有時一顆烏豆可以把全部赤豆的顏色染得墨黑。它們還存在著質量高低以及互相轉變等複雜的問題。這種計演算法似乎有些簡單化、機械化了。

劉鞈慷慨一陣以後,當他要具體地考慮怎樣來處理這件公案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小人」的劉鞈忽然又悄悄地登場了,它擾亂了他的平靜的心境,加速了他的血液在脈管中的流速。他左思右想,一個一個顧慮接踵而至,使他難於作出決斷,最後攢眉苦臉地說:

「賢侄,這件事可不太好辦!你且把卷東留在這裡。讓老夫好好地想上一想。」

且看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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