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七節

過了晌午,集合的群眾可能已經達到十萬、十五萬,甚至二十萬以上了。寬敞的宮廷廣場已經擠得密密麻麻,隙地無存。千步廊上的行馬早已跛了腿,斷了足,被可笑地撇在一邊。群眾擠入禁區,權威的象徵被打倒了。群眾們鵠立在嚴寒中,有的已經鵠立了四、五個時辰,還沒喝過一口水,吃過一點東西,保衛國家的熱忱把人們的基本本能擠掉了。

登聞鼓院內還是消息沉沉,現在不再是有沒有人的問題,而是有了人敢不敢出來接待群眾的問題了。看來裡面的官員是緊閉大門,不敢出來,也可能已從後門溜掉了。陳東等久候消息不至,就猛捶起登聞鼓來。一個人的氣力不加,許多人幫助他一起捶,擂鼓十通、二十通,統沒有人管賬。有人主張把登聞鼓推到距離大內更近的東華門外去,可使官家直接聽到,不用鼓院的官吏轉奏。這個建議十分合理,立刻被陳東接受。許多人一齊動手把那隻碩大無比的登聞鼓推翻在地,陳東作為群眾的領袖,帶頭滾動大鼓,許多人上前幫助他。隨著登聞鼓的滾動,十多萬群眾的大隊伍也跟著移動,那消半刻時間,轉過一個彎就到東華門外。

在東華門外,陳東還是繼續捶鼓,捶得嘣嘣作響。此時陳東擊鼓不但希望讓官家親自聽到鼓聲,還想利用鼓聲來維持現場的秩序。這時群眾的氣憤繼續高漲,局面已逐漸變得難於控制。這面大鼓竟然經不起陳東重重的連續敲打,十多萬群眾都聽到清脆的鼓聲忽然變得重濁了,然後是陳東的最後一捶,把鼓面擊出一個大洞。陳東還沒有考慮好怎樣處理破鼓,憤怒的群眾早巴一擁而前,你一把,我一腳,把鼓的皮面撕得粉碎,最後索性把整隻大鼓都拆散了,拆得屍骨無存(關於這隻鼓的下落,登聞鼓院的官吏事後寫了一份向上級報告的「須知單狀」,聲稱「本院原管鼓一面,在東京宣德門外,被太學生陳東等擊破,不曾將取前來」等等。這份典型的官樣文章,到後來竟成為歷史的見證)。

作為群眾領袖的太學生們從擊登聞鼓到伏闕上書,一心只想和平請願,他們中間沒有人挾帶寸刃或其他武器,也沒有採取任何暴烈手段的思想準備。他們對於最痛恨的國賊三王、二李、張、蔡等人,也只想通過官家的旨意去懲罰他們,不願自己動手。在這一點上,陳東本人尤其如此。正月三十日他一道奏章上去,居然把巨憝梁師成扳倒了,次日梁師成即行發遣待罪,這使陳東更加相信淵聖的聰明公正,他即使一時受到蒙蔽,最後一定會接受群眾的合理意見而無需採用什麼暴烈手段。

但是十多萬群眾中間,並非人人都是這樣想的。

不識勢頭的浪子宰相李邦彥仗著有一支禁兵保護,大模大樣地來到宣德門外,意圖進入門內的都堂,發號施令,干涉群眾的行動。李邦彥是賣國的罪魁禍首,是群眾痛恨的眾矢之的。義憤填膺的群眾發現他的蹤跡就擁上前去,攔住他的馬頭。他回頭一看,不好了,禁兵們都已跑散,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他待要掉轉馬頭溜走,這裡由何老爹帶頭的一群老百姓早就七手八腳地把他拽下馬來。有人動手,一把就撕裂了他的袍服衣袖。另一個上來不由分說,在他臉頰上重重地括了幾下。站在後面的群眾夠不到他本人,就向他扔擲石塊,口裡怒罵:「你是浪子,如何做得宰相?」

李邦彥掙不脫身,心裡想,「我命休矣!」但是太學生出來替他解圍了。他們攔住群眾,好說歹說,雷觀、丁特起等幾個人掩護他,從旁道離開,才算讓他逃脫一條狗命。

這時的形勢繼續惡化。

群眾的和平請願並未感動朝臣,反而是朝臣要出來替李邦彥報仇。此時王時雍、王宗濋已悄悄地調來范瓊所部向幾千人馬,在宮廷廣場的外圍布防,布置下一層層的天羅地網,把群眾四面包圍起來。然後,王時雍悍然出面,威脅群眾道:「太學生敢以布衣劫天子,當行誅戮!」十多名劊子手忽然在禁兵隊伍中擁出來,把陳東簇定了,不離左右。根本沒有想到要逃走的陳東,這時挺身在斧鉞之間,一面說服太學生的同伴,不要盲動,一面嚴詞責詰二王,何故動兵。二王不敢與陳東打話,卻派了王宗濋的兄弟王宗沔飛騎入內,請旨誅戮陳東。他們單等聖旨一到,就要殺死陳東,然後趁群眾混亂害怕之際,以鐵騎衝擊,對這許多犯上作亂的老百姓實行血腥鎮壓。

被激怒的群眾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們高呼狂喊,手撼門柱,腳蹬磚地,有的還戟指大罵以抗議官方的威脅。和平請願逐漸變為一場大風暴。它終於驚動了淵聖皇帝。他現在從深宮中走出來,坐在福寧殿上沉思。當時他的親信大臣只有吳敏一人在側,其餘的都被隔絕在外,內監們進進出出,傳遞消息。他們帶來不少威脅性的謠言,目的是想激怒淵聖以加強他實行鎮壓的決心。後來王宗沔進來請旨,更是非要淵聖馬上下旨把陳東當場正法不可,否則「大禍立降,宮禁將化成灰燼,陛下不知葬身何處矣!」

是流人民的血以取悅少數人,還是取得多數人的同情?是殺人媚敵,還是接受人民的意志拒和求戰?一向在歧途中徘徊的淵聖這時必須作出決斷來應付事變了。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他出乎大臣內侍們的意料之外,毅然決定登上宣德門,親自與群眾直接見面。在人民的歡呼聲中,他派吳敏宣旨:

「諸生上書,朕已親覽,備悉忠義。當放行 。」

只有為朝廷做點好事的時候,吳敏才顯得理直氣壯,腰板挺直。這道聖旨雖然只有寥寥十五個字,卻充分肯定太學生的上書,充分肯定群眾行動的正義性。吳敏讀來,正詞嶄嶄,語音琅然。頃刻間,宣德樓下響起一陣陣震撼天地的「萬歲」聲。人民用了出自內心的「嵩呼」答謝淵聖的英明決定。

淵聖皇帝的名字是與昏庸柔懦的評語聯繫在一起的。他一生沒有主張,沒有決斷,沒有勇氣,永遠讓別人牽著鼻子走路,是個典型的亡國之君。儘管如此,他卻不是暴君,不是屠夫。在處理宣德門事件上,他沒有受左右群小的影響,不聽王時雍和兩個娘舅的嗾使而對群眾實行血腥鎮壓。他毅然下旨釋放陳東,還全部接受群眾的意見,複種師道、李綱之職,罷黜李邦彥,重新確立戰守之計。所有這些「發放」,都是正確的,英明的。這是他一生中難得的一次按照自己的主見行事而獲得人民群眾的好感。

歷史是公正的,即使是一個功業彪炳照耀史冊的傑出統治者,如果他一生中有過一次採用流血鎮壓的手段來對付旨在保護國家利益的群眾運動,他也要受到強烈的譴責。歷史對他作出最後評價時,不免要加上一句「功過不相掩」。

淵聖答應複種、李之職,派去宣召種、李入朝的御葯監朱拱之是大內監梁師成的死黨,是宰相李邦彥的密友,自然不甘心把他們那一夥好不容易得來的勝利成果拱手讓人。這個朱拱之行事幹活殺氣騰騰,絕不象他的名字那樣謙遜有禮。他竟把聖旨藏匿起來,自己藏身別院,準備挨到群眾散去,一天大事就可霧消煙散。官家面前,他自有辦法搪塞。他想得好不稱心如意!卻不料奉旨護衛他前去宣詔的銀槍班盧萬痛恨他的賣國行為。兩人爭執起來,盧萬把他揪到群眾面前,宣布他的罪狀。太學生們是深知他的底蘊的,圍城之初他隱匿過淵聖向西軍徵兵的手詔不發。不久前又隱匿官家召回皇后、皇子的手詔,現在三罪俱發,太學生和知情的群眾不覺大憤。小關索李寶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大家一湧向前,一陣毆擊,立時擊斃。後來又陸續搜出朱拱之的死黨大小內監二十餘人。他們有的已躲入深宮內,在禁軍和內監們協同下,一一擒出,都被群眾擊斃了。這件暴烈的行動純然出於群眾的義憤,陳東他們既不希望看到這種情況,臨時也無法制止。這是在這一天大運動中唯一發生的流血事件。

奸黨們的陰謀把群眾教乖了。他們堅持不看見李綱、种師道本人決不解散。等到淵聖再次派人把他們召上樓來,當場宣布復職時,已近傍晚。群眾又一次爆發出歡樂的狂呼,他們歡呼種、李依舊部署在戰守的崗位上,歡呼淵聖的英明決定,歡呼奸黨們陰謀詭計徹底失敗,也歡呼自己的勝利、人民的勝利。長久的歡呼,一直延續到夜間,這才陸續散隊。

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群眾愛國運動「宣德門事件」的本末。它雖然爆發于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這一天,卻植因於長期來的主戰、主和兩派的鬥爭,這種鬥爭始終貫穿於從正月初六開始的一個月的圍城時期中。它是第一次東京保衛戰不可分割的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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