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五節

李姥姥正在師師的閣子里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然一個婦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通報說:「外面來了個王府尹,帶著幾十名差役闖進門來,說要找李師師說話。」

這分明是個凶兆,鬧得昏頭昏腦的李姥卻只聽說來的是大官兒,頓時轉嗔為喜,換上一副準備接客的好看面孔,迎出門去。來人們不理會她這一套,打頭的虞侯一把把她推得老遠,口中嚷嚷,誰是李師師,快出來聽王府尹宣讀聖旨。然後,在一派和聲中問,板起鐵青面孔的王府尹走進房來,他似乎是不用自己的腳而讓從人們十隻手把他抬進房裡的,作為奉聖旨前來抄家的執法官、監督官理應有這樣的一副氣派。

被人們叫得山響的王府尹原來就是戶部侍郎王時雍,為了折價變賣首飾之事,昨天他與李師師還見過面,當時他巴結討好,一付熱絡的樣子。今天剛奉旨兼了開封府尹,還不到三個時辰,就來執行抄家任務,忽然變得人都不識了,打起官腔要從人問誰是李師師。

做官的要會變,變得越快、越及時越好,王時雍當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他煞有介事地宣讀起文告來:

「尚書省直取金銀指揮奉聖旨。李師師、趙元奴等曾經只應倡優之家並簫管袁絢、武震等逐人家財藉沒。若敢徇清隱庇,並轉為藏匿之家,許日下自首,如違並行軍法。諸人所隱匿之物,一半充賞。」

他越讀越得勁,讀到「如違並行軍法」等語簡直是聲色俱厲。宣讀後,在室內環行一周,東看看,西望塑,不斷對自己點頭,表示什麼都已知道了,然後冷笑一聲,對虞侯們道:「幸是早來一步,哪個耳報神走漏了消息,眼見這裡的箱籠衣櫃都已整好,馬上就要送走。倘非本官早來,豈不耽誤了朝廷大事?」

看到王時雍這股氣焰,師師不禁又好笑,又好氣,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認得咱李師師,咱倒有幸識荊,只昨天還在戶部與你相會,渥承優遇,拜茶賜酒。怎一夕之間,你都忘了?真所謂貴人多忘事。咱倒要問問你王侍郎,你今天這等氣派。是那個派你來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眾人前來你李師師家抄籍財物,輸送金營。你知趣些,把貴重物事自己先取出來繳與本府收管,省得差役們動手,面子上不好看。」

師師不跟他多談財物之事,單單問:

「哪個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說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師師,你休裝痴作傻,那個誤國的奸賊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長流衡州,你身在京師豈能不知?」

「怪了,怪了,這王黼相公前為太宰時,聲勢垣赫,一時無兩,咱分明記得你王侍郎為吏部郎時,曾與他聯了宗,認為本家,稱作『相父』,何等親熱?曾幾何時變成誤國的奸賊?你就不認這個本家了!官場上的事真是白雲蒼狗,變幻莫測。咱且問你,如今當朝的這位王相公姓王名誰?你可也與他聯了宗,認為本家?」

師師的話充滿嘲笑和挑戰的意味,王時雍權且忍耐一下道:

「李師師,你豈不知當朝中書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專領簇合犒沒大金國金銀事,如今簇合金銀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這個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傳為『四盡中書』的王孝迪?」師師啞然笑出來道,「他的大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戶部早不說,倒教咱胡猜。」

王時雍忍無可忍,頓時惱羞成怒,他高聲吆喝著,叱令差役快快動手。

「且慢!」師師一手攔住差役,一手指著王時雍,正色責問道:「咱李師師一介女流,也知急國家之急,急前線之急,首倡捐獻,毀家紓難,上皇所賜及咱自己所有金銀珍寶昨已全數送往行營司。昨日你王戶部也在場,親眼目睹,豈有虛假,又何來隱藏之說?如要隱藏了,何必捐獻?已經捐獻了為什麼還要隱藏?其理甚明,咱倒要問問你王戶部,你為吏部郎時,專為家鄉蜀人說合,納賄求差,所得不貲,人稱『三川牙郎』,如今你權領戶部,不過浹旬,道路喧傳,家貲已逾百萬。別的不談,咱的一隻『映月珠環』,乃上皇御賜的內府珍品,價值連城,昨日送至戶部後,轉眼就已失跡。它的來龍去脈,別人猶可諉推,你王戶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線吃緊,嚴冬酷寒,將士們乘城苦戰,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襖,你王戶部枉自生財有道,可有一文錢輸往前線?今日反來迫害於咱,豈不是你做了賣官爵的牙郎,猶嫌不足,存心還要做個『賣國牙郎』,使我民遭殃,讓金賊快意,這樣才好叫你心滿意足不成?」

師師一語未了,忽然又有人報道:「邢郎中來到!」

這個邢倞本來就是王時雍的死對頭。那件映月珠環確是稀世之寶,上皇賞賜後,師師把它擱在箱底,一擱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見了天日,送到戶部,王時雍是個識寶的波斯胡,一見就把它籠入袖內,然後做個手腳,在清單中一筆抹去,這一切他都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想被師師當面拆穿。這分明是邢老頭搗的鬼。他把一腔怒氣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見他進來,就怒氣沖沖地問:!

「邢郎中來此,有何公幹?」

「王戶部來此,有何公幹?」

「你問這話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聖旨籍沒李師師家財,正待動手查抄,此事與郎中無涉,郎中自便。」

「戶部差矣!下官奉李樞密之命,傳宣聖旨與李師師知道,李樞密還說要加意保護李師師之家,休讓宵小驚擾。事關公差,怎說與下官無干?」

「這倒奇了,本官剛宣讀過王相公抄下籍沒李師師等家的聖旨,豈有差錯?怎生李樞密處又別有聖旨,莫非其中有詐?」

「李師師聽著!」邢倞故意設起香案,擺出排場,從懷中探出淵聖手詔,朗聲宣讀:「李師師心存社稷,功在國家,踴躍輸將,三軍挾纊 ,朕心慰焉。特降手詔嘉獎,以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筆。」然後笑嘻嘻地問王時雍道,「王戶部請先看看御筆,其中莫非有詐?」:

「這倒奇了。豈有奉旨籍沒三家,還會受到官家御筆嘉獎,此乃千古未有之奇聞。」

「這倒奇了,」邢倞針鋒相對地回答,「豈有傳旨嘉獎毀家紓難之人,還會奉旨籍沒?這倒真是千古之奇聞。」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時雍也有點稀里糊塗起來,但他畢竟是個官場老手,決不因一時猶豫而放棄到手的好處,何況他確是奉王孝迪之命前來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別在崔念月、趙元奴兩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撈。他王時雍堂堂戶部侍郎,又兼授開封尹,官顯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後,空手而歸?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邁病弱,怎當得他手下帶來三四十名精壯的差役,就算動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綱有話,明天再說,官家那裡有梁太監、李太宰、王中書頂著,容易對付。

王時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請到外間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們在說些什麼,先是怔怔地聽,後來聽說要抄她們的家了,又大哭大鬧起來。王時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來,押進馬房,用馬糞填滿她一嘴。

這裡惡狠狠的差役們一齊動手,翻籍倒筐,亂捧亂踢,還在室內揮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趕來趕去。驚鴻不忿,待要上前去與王時雍理論,一鞭早已飛來。小藂奔去救護,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頰上,頓時腫起一條血痕。

這裡正在紛擾之際,忽然門外喧聲大作,大門倏地打開,一個矮矮小小,髯發蓬鬆,卻生得結實健壯,雙目炯炯有神的老頭,提一盞燈籠,燈籠殼上還畫著一枝水墨杏花,稱為杏花燈,領頭走進。跟著百十個老百姓,也都提著杏花燈籠擁進門來。

他們都是李師師的街坊鄰居,也有一部分住得遠些。今夜有月無燈,街市上冷冷清清,他們提了這些草草扎就草草畫好的杏花燈,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擾,跑到這裡來賞燈。

「這裡是鎮安坊李師師之家,」帶頭的矮老頭聲如洪鐘地說,「李師師毀家酬國,不愧為當代巾幗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盡環事的髯眉男子。早聽說官家已降了手詔嘉獎她,你們是什麼人?敢到這裡來撒野?」

「你是何等樣人,敢到這裡來擾亂本府公幹?」王時雍手下的幹辦叱問道。

「俺是個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稱何老爹。瞞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眾來此,就要看看你們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們平常凈幹些雞雞狗盜之事,有天沒日,人心難容。今天湊巧,狹路相逢,就想跟你們算算這筆帳。」

老頭嬉笑怒罵一番,旁觀者都幫腔叫好。有個膽子特別大的,掇條板凳,站上去舉起燈籠,照照王時雍的面孔。王時雍果然氣得面色發白,鬍子倒豎,連聲說:

「反了、反了!你們快上來把這老潑皮捆上,送府嚴究。」

「誰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與他拼了!」一個精壯漢子,越眾踏前一步,怒目瞪視。兩名差役不識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趕開。只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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