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四節

紫禁煙光一萬重,五門金碧射晴空,

梨園羯鼓三千面,陸海鰲山十二峰。

香霧重,月華濃,露台仙仗彩雲中,

朱欄畫棟金泥幕,卷盡紅蓮十里風。

五夜都無一日陰,往來車馬鬧如林,

葆真行列燭初上,豐樂游歸夜已深。

人未散,月將沉,更期明日到而今,

歸來尚向燈前說,猶恨追游不稱心。

這兩首《鷓鴣天》詞是無名氏的十首《上元詞》中的兩首,寫盡了東京城元宵佳節,燈市如晝,車馬喧鬧,遊人如織的熱鬧風光。

自從北宋定鼎開封以來,元宵節就成為宋朝的「國定節日」,成為一年中最重要的例假日、慶祝日。從正月十四開始,一連三天,東京人民陷入於後人難以想像的狂歡之中。太宗年間,全國統一的形勢已成,吳越國王錢俶在杭州割據自雄的一隅之地看來也難於保全了。他跑到東京來賀正,心裡惴惴然,唯恐太宗把他扣留起來,不讓回去。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寶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就是希望老天爺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帶來大量金銀財寶,企圖買通太宗及左右侍從,放他回國。無如宋太宗玩弄政治把戲,也是個斫輪老手,他一再暗示錢俶說:「率海之濱,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財富。你如納土稱臣,財寶自歸國家所有,何用你來獻上?」錢俶忽然靈機一動,從沒有辦法中想出一個辦法來,把這筆錢統統獻上,說是要「買」十七、十八兩天之宴,大酺 二日,為皇帝助興添歡,與民同樂。這個名目想得巧妙別緻,一時中了太宗之意,太宗果然笑納了,下詔延長節日兩天。

買宴錢既買不回錢氏吳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錢俶本人的一條命。他最後還是被太宗鴆死。但是,從此元宵節日從三天延長到五天!東京人又可以多狂歡兩天,這卻是錢俶留下的遺愛了。

可是狂歡的節日畢竟也有一天到了盡頭。幾年來,東京人憂心忡忡,難恐有一天大禍倏然降臨,大家狂歡不成。這可怕的一天終於來了。不肯為東京人助興添歡的金朝二太子斡離不偏偏把他的大軍提前十天開到東京城下,把東京城包圍起來,霎時間,歌舞昇平變作愁雲慘霧。

按照太上皇旨意,早在去年十月間就支出內庫巨萬金帛,搭好了以備觀賞的燈樓鰲山,忽然一聲令下,全部拆除,算是官方正式表態,今年停止賞燈。老百姓受到戰爭的威脅,也失去看燈的豪興,適得一年一度在「棘盆」演出的外路百戲雜劇班子也受到戰爭影響,無法來到京都而輟演。因此今年的元宵節過得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黃昏一過,全城戒嚴,除了防城部隊穿梭經過,巡夜的更夫柝聲不絕以外,絕少行人通行,偶爾有幾個孩子從家裡偷一盞燈籠點著了,在門口探頭探腦一番,然後大著膽子沖往街心,也被街道上那番凄清的景象懾住了,急忙熄滅燈燭逃回家裡。

這番凄清的景象籠罩著東京城內的家家戶戶,當然也會感染到鎮安坊李師師的家。

醉杏樓中珍藏的奇寶異珍,經折變後早於十四日晚上送往軍前。

那幾天真夠師師忙的,事實上,從邢太醫、何老爹前來勸捐的那天開始,師師就和小藂、驚鴻三個忙著整理和出清珍物,這些珍物都是太上皇賞賜的,當時推辭不掉,就把它們鎖在後間,十多年中,從未拿出來看看。在師師的內心中,毋寧是把它們看成為盜泉之水,不觸動它們,聽其自然消失,是一種處理辦法。現在捐獻出去是更徹底的辦法。師師忙著清理,一方而固然為了前線需款孔亟,一方面也希望趕忙把這些污手之物處理掉,好叫自己乾淨一點。

兩年半前,官家因龍舟競渡失敗,遷怨於劉錡,把他逐出京都。這一魯莽的舉動,傷了師師的心。從那次以後,她再也沒有同意過官家的造訪。官家多次派內監頒賜珍寶,請她賞收,都被她回絕了。可是表面上的決裂,還不是真正的恩義兩絕。有時,夜深更靜,隔院中送來聲聲金柝,陡然棖觸起師師的愁懷,想到官家多年來的柔情蜜意,也使她轉側通宵,不能成眠。只有這一回,官家輕棄社稷逃命南下以後,這個人在師師的心裡算是真正地死絕了。這是促使她把珍寶全部捐獻的原因之一。

她們準備了兩隻籮筐,大的一隻專放捐獻之物,小的一隻留下自用的東西。官家賜與的珍寶,當然全部裝進大籮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贈送的古玩字畫,也都隨手擱進去,最後留在小籮筐里的東西已非常有限,似乎並不想給自己留下多少後路。

珍珠首飾、寶石瑪瑙、古玩字畫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滿壁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來,擱進大籮筐。其實師師不太了解這些珍寶的物質價值,她一般只能從感情的好惡來衡量它們。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圖》比她自己喜愛的一隻琵琶價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卻把它們等量齊觀,不分軒輕。在這方面,如果讓太上皇來做她的顧問,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過有了南下事件以後,即使他願意,她也不願再讓他來幫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鳳頭簫時,她才有點猶豫。簫還是老師袁綯送的,從十五歲開始學藝用起,她已經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讓劉錡吹過二三次。她翻弄著這管玉簫,忽然聽到一縷嗚咽的簫聲在她心頭飄上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隨著嗚咽聲飄上心頭,似乎織成一個悵惘的夢。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問;「娘可記得,這管簫還是劉四廂吹過的?留下也罷!」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說劉四廂在哪年吹過它?」

「就是蔡京播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劉四廂落了不是,」小藂切齒痛恨地說,「周學士也丟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從此不得回來。」

「正是劉四廂一別二年有餘,音信杳然,」師師點點頭,陷入凝想中,然後調子深沉起來:「可惜他生平空負報國之心,未獲一當,今天國家正要他效勞,他卻遠離京師。世上的事就是這等顛倒!」

「還有那馬宣贊,兩年中也不見他來過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蹤?」

「馬宣贊國事為重,這兩年身在前線,忍辱負重,與童貫那伙人,嘔了多少氣!聽邢太醫說,好象也施展不開,」然後她嘆口氣道,「如今的事情就是這樣,壞人當道,好人嘔氣。」

「如果劉四廂,馬宣贊他們都在這裡,金人的軍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蓮華經,保佑李右丞休教壞人讒害了他。」

「如今朝堂內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縱有通天本領,怎對付得了四面的敵人?娘怕一部蓮華經也保佑不了他長命百歲!」

一時的感嘆過去,師師猶豫了一回,還是把那管鳳頭簫扔進大筐,心裡總覺得還是有件擱不下的事。

把細軟搬走以後,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師師通夜轉側,猶恨捐獻得不夠徹底。一清早起來,就督率小藂、驚鴻把一些動用傢具、粗細衣服全部搬出來,分門別類地挑選一下,準備繼續捐獻給行營司。這些傢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細軟,她們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黃昏時分,才整理出個頭緒。她們把搬來的大櫃小桌,坐椅卧鋪,還有一箱箱、一籮籮、一包包的粗細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裡的通道都堵塞了,暫時斷絕交通。

群杏樓早已出得空空的,兩側卧房和下面的廳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乾淨,師師心裡越踏實。兩個侍兒跟她一樣的意思。她們頭上冒著汗,心裡熱騰騰地,所謂元宵佳節的凄涼之感,被她們這一行動沖淡了。

可是隔在箱籠衣櫃另一邊的李姥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卻大不相同了。她們看見每一件東西從醉杏樓中搬出來,彷彿挖去心頭一塊肉。官家賞賜師師之物,從表面看來,無論所有權、使用梘都屬於師師,除非經過師師同意,李姥才有權使用它們,可是實際上,師師本人的所有權也是屬於李姥的,師師所有的東西當然都要作為她本身的附著物一起歸李姥所有。加上師師一向對財寶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貴的首飾珠寶收藏起來,其餘的也只當作藏在外府,隨時可以收回,據為已有,萬想不到師師竟會下這等毒手,一聲捐獻,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兩個辣手辣腳,竟作起師師的主,唆使她捐獻,在點交之際,又毫不客情,決不允許她做些手腳,染指半分。從昨日以來,李姥就把這兩個不得好死的老頭痛罵不休,罵得狗血噴頭。由於何老爹、邢倞兩個在師師身上發生的影響,李姥本來對他們就沒有好感。邢倞還算是個太醫,王侯公卿都請他治病,社會上有崇高的地位,沒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東京混了幾十年,混不出個名堂來,至今還是兩手沾滿靛青的染匠。在李姥的眼晴里豈有一個染匠的地位?往常每當師師出去看了何老爹回來,她就要借端發話,指桑罵槐,教師師心裡不舒服半天。

如今事情鬧得大了,經過他們兩個攛掇,把她一生培養師師的心血酬報都付之東流,她與他們勢不兩立。這就怪不得她要千刀萬剮地罵,罵他們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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