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一節

國家沒有經濟收入,勢必陷入癱瘓,戰爭缺少物質基礎,同樣也會造成失敗。有人認為戰爭靠的是士氣,只要士氣旺盛、鬥志昂揚,就可以打勝仗,並不需要經濟支援,這種片面的觀點十分有害。

圍城以來,前線開支浩大,戶部又事事掣肘,行營使司的軍需人員早就叫苦連天了。試看下面這些開支,哪一項可以節省?哪一項可以從緩?

東京城雖然號稱高峻,近年來只在外表上踵事增華,頹壞的城垣、樓櫓多未修茸,樊家崗一帶的護城河因為接近禁地,未加浚深,倉猝之間,金軍已到城下,城外的工事已無法進行,城內和城上的防禦工程,只能在守城的同時邊戰邊修,需要的工料開支都相當龐大,而在時間上又十分迫切,刻不容緩。

士兵也都是倉猝集合起來的,衣食多有不周。大敵當前,先解決了食的問題再說。官方糧倉,雖有積存,也需要撥出一部分經費向民間收購糧食為持久之計。這一條李綱深謀遠慮地提出來了,兼管軍需的沈琯卻以「事非急需,可以從緩」為理由,把它頂了回去。

最為緊急的是士兵的衣著。戰爭發生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正月初七,城上大戰,這一天正好是三九嚴寒,士兵們大都只穿一件破棉襖,有的上身是棉,下身還是夾褲。有的連破棉襖也撈不著一件,拿著冰冷的兵器,雙手先簌簌發抖,如何還能上城作戰?

淵聖皇帝的朱皇后,深明大義,她被劫持出城,車駕不等等來,重新又折返城中,在城廂,目睹士兵的窘況,回宮後發動宮女,連夜趕製了一千條棉擁項 ,發往前線,贏得士兵們的感激涕零,人人有「夾纊」 之感。可惜粥少僧多,幾萬大軍中,這一千條棉擁項,濟得甚事?何況即使人人有了一條棉擁項,溫暖了頭頸,仍然溫暖不了全身。

李綱以忠義激勵士兵,大部分官兵也以忠義自勉,因此士氣空前高漲,但碰到具體問題,忠義既代替不了伙食,也代替不了棉衣,全靠精神力量而缺乏物質基礎,這樣的士氣是不能太持久的。因此有識之士,都為這個問題擔擾,特別是太學生中的頭面人物汪若海、董時升等到處勸人捐輸財物,支援前線。這個「勸募隊」也光顧到陳東、邢倞和何老爹的「三家村」來。

圍城以來,這三個人各忙各的,但是定期的集會還是照約不誤,合羹、白乾、鵝頭頸,還是照樣供應。只有城閉以來,五香野兔肉的貨源被卡斷了,深夜裡難得再聽到那凄涼回蕩的叫賣聲。何老爹有備無患,來時帶兩包紅燒腐乾,一段餳藕代替兔肉,還是吃得十分香甜。陳東發現雖然國難當頭,他們身在圍城之中,聽到種種不如意之事,大家的胃口倒也沒有很多的改變。三個人吃完了三分「合羹」,還嫌不足,陳東又出去添了三個「半羹」,才算對付過去。

那天他們正在酒醉飯飽之際,忽然汪若海帶著幾個同捨生闖進房來。他們的目標顯然就是那個大家都很熟悉的邢太醫。汪若海沖著邢倞說,「邢太醫,你看俺們幾個人這副打扮。一個捧了一截竹筩,一個托個大托盤,還有俺手執捐簿。知道的說是太學勸捐,踴躍輸將前線,不知道的還當是大和尚募化來了。」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陳東先從枕頭底下摸出二兩銀子放在托盤上。汪若海知道陳東經濟困難,當下阻攔道:「少暘,你這幾文錢還不如留下給太夫人寄去作家用。如今巴巴地拿出來了,明兒家裡鬧起饑荒來,都是俺老汪叫你捐的不是。」

「若海,你是怪俺捐得太少?」陳東正色道,「俺也情知拿不出手,只是盡自己的心,否則就向邢太醫借十兩銀子來添上如何?」

汪若海一看陳東認真了,連忙把那二兩銀子收入賬里。這裡何老爹勿忙地把個腰兜解下來,徹里徹外一翻,一把掏出八九十文大錢,豁朗朗一聲,都倒進竹筩內。

「何老爹還是這個爽利脾氣。」汪若海由衷地贊一聲,然後兩手合十,口中念一聲佛號說道,「貧僧這廂有禮了。請問邢大施主在化緣簿上寫五十貫還是一百貫?」說著提起墨瀋飽滿的筆,準備代邢倞寫下來。

邢倞沉吟了一回,好象在藥方上斟酌用藥的分景一樣,然後從汪若海手裡接過筆來,用他處方時寫慣的龍飛鳳舞的字跡在捐簿上寫上「邢倞捐五千貫」六個大字。

所有的人都不禁怔了一怔。汪若海還當自己看錯了,平常邢太醫的字跡只有藥店掌柜的才認得清楚。再仔細地看一遍,可不是簡簡單單,清清楚楚的五千貫?這個「五」字寫的是普通的字體而不是醫藥行業中的專用字,沒有一點懷疑的餘地。大家都知道邢倞雖然號稱名醫,一年診金收入不少,不過水漲船高,他的開支特別浩大。同鄉、親友的賙濟不必說,貧家病人施醫施藥,醫不好的還要把棺木喪葬安家之費全部包下來。一年收支、基本上不過保持個平衡,並無多少財產積下來。這五千貫的數字非同小可,少說一點也當得他家財之半了。汪若海覺得自己這個禍闖得大了,逡巡問道:「太醫多呷了兩鍾,敢是有些醉了?要不,回家去和師母商量商量,再斟酌個數字,俺明天造府領款如何?」

「少暘,你著俺喝醉了?」邢倞哈哈大笑起來,「汪太學明天一早來領款,俺在舍間專候。俺家老婆子倒也不管俺這些賬。」

「好,好!邢太醫再來一杯!」何老爹舉起酒杯,發覺不但他們三個的酒杯都空了,連那酒瓶也早已倒得涓滴全無,不禁大掃其興,說道:「俺本來倒有個好主意,待與邢太醫幹了這一杯,說出來與二位商議商議是否可行。如今酒瓶酒杯全空,這一杯不幹自空,興緻索然,不說也罷。」

這個脾氣爽利的何老爹居然托扭捏捏地賣起關子來,邢倞先就不答應他:「老弟台你想到的什麼,何妨說出來大家評評是好主意還是餿主意。何必一定要幹了杯再說?沒有酒你不說話,沒有酒難道你不做人?」

「何老爹想說的莫非也為募化之事?」熟悉何老爹脾氣的陳東一猜就猜中他的心事。

邢倞仔細一想,也猜中了,頓時為他加上註腳道:「少暘猜得不錯,俺也想到了,莫非到鎮安坊去募化?」

「俺們三個都想到一塊兒了」!何老爹拍手稱好,「這些年來,宮廷頒賜,不可勝計,師師都不稀罕,拿下了都鎖在閣子後間,害得李姥眼腈發紅。俺們不如明天就去勸師師掃數輸將前線,化無用為有用,也省得那姥姥賊心不死,虎視眈眈。」

「好主意,好主意!」陳東拍掌稱讚,「何老爹有了這等好主意,如何賣起關子來,不肯說出?明日二位去鎮安坊辦妥了此事,定要罰他兩斤白乾」。

「罰,罰,罰!明日辦妥了此事,罰俺五斤白乾,也當一吸而盡。」

「好爽快的脾氣,一罰就是五斤,不怕把你的五臟六腑都浸在酒糟里糟透了。」然而,陳東有點擔心起來,「只是剛才汪若海一頓撏撦,把俺們三人都剝得只剩下一條窮褲,明兒哪裡還搗摸得出百文大錢去沽這五斤白乾?」

「少暘休急,」邢倞急忙安慰陳東道,「俺即使把全部家底都鏟光了,總還得留下一分,斷斷少不了俺三人的酒食,何憂之有?」

雖然無酒無食,加上嚴寒凜冽,陳東小小的齋舍里又不能生一隻煤爐子,但是三個人的心裡都熱騰騰的,他們照樣高談闊論,快快活活地談到半夜。忽然想到太學外面街道上早已戒嚴了,禁止行人往來。陳東去同捨生那裡拔兩個空鋪,讓邢太醫、何老爹二位安置。他們心之所安,這一宵睡得十分甜香,鼾聲大作,直到天明。

看來這三個實行家還沒有傳染上在圍城中,特別在太學中已蔓延得十分廣泛的「國難憂鬱症」。而圍城和太學正是「國難憂鬱症」最容易滋生蔓延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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