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節

夜晚來了,就官家交下來的任務而言,他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就他們自己而言,也過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現在他們交換著眼色,準備興辭而歸。伶俐的師師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出這項罪惡企圖。

「二位難得光臨,」她馬上先發制人地把他們截留下來。「宣贊又是頭回在此作客,這一去了,不知要過幾時再得見面?哪能這樣容易說走就走。今天務必留下來喝杯水酒,不可辜負了咱這番心意。」

馬擴不知道應不應該留下來,第二次向劉錡遞去詢問的眼色,劉錡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當然最明白東京的行情,讓李師師出面挽托官家邀請他們前來,這還不足為奇,由師師親自殷勤地留飯,這卻是他們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東京城裡哪有比這個更高雅的宴飲,連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會拒絕她的邀請呢!

這一切又逃不過師師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們能夠用朋友的觀點而不是用東京人的通常的觀點來評價她的邀請,既然她是以一個真誠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來邀請他們。這個,馬擴自己應該作出判斷。她為馬擴的稚氣甚至有點感到遺憾了。

「宣贊是事事都要向四廂諮詢請示的,」她淺淺一笑,帶著一隻小小的鉤子,希望不至於刺痛他,「真不愧是個聽話的好兄弟。」

於是他們留下來拜領師師的酒飯,默默地咀嚼和品味這個莫大的光榮。師師為他們準備了很高級的「乳泓白酒」,幾色簡單然而是很精緻的菜,還有師師一時興起,親自下廚去試製的「龍女一斛珠」,這道菜化去師師很多的功夫,在烹調技術上與她老師比較起來,自然還有「魚目混珠」之嫌,但是拌著師師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樣可口的佐料,品嘗起來也當得起「韻梅」的評語而無愧。

晚餐以後的醉杏樓,暫時停止了談話,忽然出現一片靜謐的世界。一縷細細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氣里,似乎把整個閣子都凍結起來,只有燒得歡騰的蠟燭,不時顫動一下,發出「嗤——嗤」聲,才稍微打破了一點室內的均勻感。

那幅「玉樓人醉杏花天」的樓台人物工筆畫早已摘去,官家的贈畫也被臨時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膽瓶中,睡意朦朧的杏花暫時填補在那方蒙著深紫色壁障的壁間空檔里。她原來是高傲絕世、孤芳自賞的,現在被折下來,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是經過精心結構地躺在以壁幛為背景的膽瓶里,陶醉在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嬌慵地舒展雙臂,一任人們去欣賞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綃雪縠,輕輕疊成數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兒冰雪般透明的質地上,淡淡地化開一層紅暈。是哪一雙靈巧的手,把一點薄薄的胭脂勻注在她的粉靨上?再濃一點就太華麗了,再淡一點就太素凈了,只有像這樣濃淡適中才恰到好處。或者再濃一點也不嫌其華麗,再淡一點也不嫌其素凈,因為在這愜意的氣氛中,沒有什麼安排不是濃淡適中,恰到好處,這裡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許有一點挑剔的餘地。

可是這似有若無的一層,又不像從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從裡面化開來的薄暈才能化得這樣勻稱,這樣恰到好處。肯定不是!她是從來不敷胭脂的,這是喝了一點酒在臉頰上泛出來的緋色。這才對了,微醺已經在她身上發生作用。她纈眼生春,薄暈含花,那幺無力地斜倚在紫緞的引枕上。受到室內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內熒煌的燭光所襯映。她好像一層薄蠟,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後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這時師師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級的讚詞:

「醉杏酡顏,融溢欲流,真箇是羞殺『蕊珠宮』女了。」

蕊珠宮是天上的宮闕,也是官家自己的宮殿,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間,無雙絕倫的地位上的雙關語,如此取悅於她,以至於平日難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剎那倏然過去了。飲酒前水乳交融的談話,酒後那個凝靜的世界都一去不復返了。這入口似乎很醇冽,實際的性子卻很猛烈的乳泓酒,不僅在師師身上,也在其他兩位客人身上產生了同樣的作用。

酒入愁腸,化作一腔悲憤。他們的心情原來也都不是那麼平靜的,現在滲進去六十五度的酒精,驀地兜上滿懷心事,在他們的心海中泛騰起陣陣波濤。當他們重新提起女真那個話題,繼續談論時,一片沉重的感喟和連續不斷的嘆息聲充塞在凝厚的空氣里。

馬擴在劉錡家裡第一次談話中曾經預言過,強有力的金朝一旦滅亡了遼,必將轉其矛鋒對我,不知朝廷將何以善其後?當時,他剛從會寧府回來,對強悍貪婪的女真諸貴酋懷有深刻的戒心。近來,他在東京住的時間長了,與當朝大臣們接觸越多,對我方的弱點了解越深,就越感覺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現實的意義,決非杞人之憂。他說:一個人的本原虧了,百病就乘虛而入。一棵大樹從根子上爛透了,人家不用化多少氣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現在的事實是這棵大樹早已連心爛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視眈耽地窺伺在側,對這種危機,焉能置之度外!

由於對內對外兩種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馬擴是最有權利把這重殷憂提出來的當事人。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與當局者議論及此,促使他們注意,要他們在考慮伐遼的同時,預籌防止異日金軍入寇的對策。可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他們正在興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線去揀個便宜貨,哪裡聽得進他的掃興的話,為它未雨綢繆起來?

不是在師師的閨閣里,而在廟堂之上,像馬擴這樣一個地位低卑、又無有力靠山的微員,的確是很少用武之地的。權貴們雖說也很欣賞他的才能,把他連頭髮帶骨髓一齊分解開來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當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並不允許他參與密勿,議論大計(在權貴之間,多少也有點差別,童貫有時還聽他幾句,至少裝出在聽他說話的樣子。王黼、蔡攸連裝裝樣也不願意)。馬擴多次的建議,都被他們束之高閣。他們這批人專橫地壟斷了伐遼戰爭的決策權和執行權,但據馬擴所知,他們在這個問題上面恰恰是最淺見、最無知、最沒有責任心的。作為他們的下屬,而又不得不經常與他們打交道,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悶氣,亟思一吐為快。現在師師的一雙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縛解除了,至少在師師的閨閣以內、妝台之旁,他可以昌言無忌地暢談一切。

他譏笑當局者道:南北夾攻之議,已經談了三年多。他們這些人連女真在遼的東、南、西、北的方向還弄不清楚。前兩天蔡攸自以為是地說:「天祚帝逃往雲中,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豈非自投羅網?」他當場糾正他,蔡攸惱羞成怒,說道,「自古以來,雲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沒之所,史有明文。你們畫的地圖,未與古本校正,弄出紕漏,哪裡作得准?」

權貴們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談不到深謀遠慮。他舉出一例道:「俺接伴金使往來,一直主張取道寧可紆遠些,沿途更要防衛嚴密,不讓金使覘知了直接的途徑和我邊防的虛實。王黼知道後,反而嗔怪俺多事,說什麼:『同盟之邦,何得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裡聽他的胡言亂語,這番帶了金使來,仍走那條遠路。王黼打聽確實,大發雷霆,對童貫說,『馬擴那小子,目空一切,膽敢違抗宰相指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職。』」

「你說的有理,俺就依你,說的無理,休想理睬你。撒了俺的差使打什麼緊!」馬擴越說越氣憤,「天下事總要有人管,你們大官兒不管,只好由我們底下人來管。休說俺越俎代庖,總比讓它自行糜爛的好。終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斷送在他們幾個手裡!」

「兄弟不要氣惱,」劉錡慰勸道,「在朝諸貴只要天下人去憂天下人之憂,而他們自己是只想去樂他們之樂的。你看王黼終日周旋在幾個姬妾之間,哪有閑功夫去管到邊疆之事?兄弟在東京住上三年,把稜角都磨平了,那時見怪不怪,自然心平氣和了。」

「如果他們不管閑事到底,倒也罷了。」師師又深一層地剖析道,「只是他們自己不肯去憂天下人之憂,又不許天下人去憂天下之事。有個名叫高閱的太學生說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議之』,就遭到他們陷害,這才是貽禍無窮呢!宣贊不是說過,騎射作戰是女真的固論孛極烈之長技,那麼我家的固論孛極烈的長技,又是什麼呢?這個四廂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實不單是劉錡,他們三個都是那麼清楚我家的固論孛極烈們的長技的。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補充,很快就勾划出一幅《宣和官場現形圖》來。

發展到當時的歷史階段,封建國家呈現出一片空前的繁榮。但它只是一個假象,或許還是一個迅速衰退的信號。有誰能夠透過五光十色的東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萬萬的流徙者無衣無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無可忍,執梃奮起,準備與官府士紳拚個你死我活的圖景。歷史證明,伴隨著虛假的繁榮而來的必然是一場真正的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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