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節

「一件事要說過多少遍,才叫人家辦得成。」師師以一句含有無限嬌嗔的歡迎詞來歡迎這兩位奉旨而來、唯恐不受歡迎的嘉賓。她還怕他兩個不能夠領略她的嚮往之深,又加上說,「侍兒想屈二位之駕,來此小聚,不知道費去多少口舌和心機哩!幸蒙惠駕,不覺蓬蓽生輝。」這一句說得如此宛轉動聽,這才使他倆完全放下心來。

「娘子說那裡話來!」文質彬彬的劉錡立刻趨前一步謙遜地說,「娘子若有差遣之處,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豈敢不直趨妝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劉四廂,你說得好輕鬆,」師師把一雙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彈了一下,含慍地說,「可是敞妝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經兩年有餘了,其間又何嘗沒有請邢醫官再三速過駕?」

這更加是他們將在這裡受到優渥待遇的有力保證,他們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來他倆在事前確是憂心忡忡的。師師的矜貴、自重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自從有了這個最大的保護人以後,王侯公卿,在她的階石之下,一律成為糞土。據他們聽說過的,她把不樂意接待的貴賓擯諸門外,或者當面予以難堪都是常有的事。這次他們之來,雖然猜想可能出於她本人的意願,可是猜想不過是猜想,官家並沒有把這層意思明白講出來,萬一事情不是這樣怎麼辦?他們又不能明白宣稱他們之來是奉了聖旨的。還有,師師的心情瞬息萬變,即使他們之去是她的意願,他們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緒不寧之時又怎麼辦?總之,他們到這裡來,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是冒著一定風險的。

他們知道,師師最討厭的是那些堅持自己擁有對京師倡門管轄權的達官貴人們,那些人自以為可以左右師師,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們轄治的老百姓一樣。他們總是懷抱著某一項政治目的前來登門拜訪,結果莫不嘗到閉門羹而歸。對那些人,師師是嚴厲的,幾乎是深惡痛絕的,因此近年來作這種嘗試的冒失鬼已經越來越少了,但並非完全絕跡。

還有一等並非達官貴族的客人,他們從外路攜來一口袋金子,企圖到鳳城來買一醉。他們慕師師之名。登門求見。師師視心境之好壞,保留著願意或不願意接見他們的權利。但如果發現他們同樣也抱著某一項政治目的而來,師師就立刻把他們麾諸門外。凡是要想利用鎮安坊這扇門閾作為通往宮禁的通渠的人們,師師一律把他們看成為卑污的政客——這是一個現代化的名詞,當時師師用的語言是「一條蛆蟲」,她決不願意與蛆蟲們達成任何骯髒的交易。

劉錡與馬擴也生怕被她誤會成抱有某項政治企圖前來訪謁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這樣,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師師對於客人決不是毫無選擇、同樣待遇的。她對惡賓,固然十分冷峻,對待真正的朋友卻是親切誠摯的,與之談話,也常常是娓娓動聽的。

鎮安坊的常客有學士周邦彥、教坊使外號「笛王」的袁綯、被稱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師雷中慶、琵琶手劉繼安、翰林院圖畫局供奉張擇端、老醫官邢倞等人。

還有一個被師師尊敬地稱之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師師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師師個人的歷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時代的關係人。如果師師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一個雖非他的胤嗣,卻有著骨肉之親的親人,那麼這個何老爹就是唯一的這樣的人了。師師爹出事的當兒,何老爹受到他的委託,外而奔走營救,內而代替他撫育幼嬰,弄得心力交瘁。後來她爹死了,一場無頭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頭上,他自己也被關進牢獄。師師無人領養,才被輾轉賣入娼門。何老爹之存在對於師師的重大意義是:他為目前已處於社會那一極端的師師疏浚溝通了一條心靈上的渠道,指引她通過童年的回憶,回到社會的這一個極端中來。他和師師爹雖然都干著染匠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護著不讓社會的大染缸染污了師師的心。他不願到鎮安坊來看師師,表面的理由是不願看見把她送進火坑的李姥,實際的理由是他把鎮安坊這個地方看成為一口日益腐蝕著師師心靈的染缸,他自己不願涉足於此。在師師的尊長、朋友之間,他是最敢於與官家的權威性挑戰的人。他反對師師和官家接近,並且運用他對師師的影響竭力阻止她進宮去當一名妃嬪。師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懷著一種近乎「朝聖」的心情前去參謁他,從他那裡汲取得力量來增加自己對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贈送圍棋給她那天,她就先去參謁過他。

這是存在於師師身上的極大矛盾。在客觀上,她無法擺脫那個吸引著她,並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會那一極端;可是在主觀上,她一直在抗拒、掙扎。當後面的這種努力佔到上風的時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時甚至於感到自己的為人也變得好得多了。

邢倞還在三十年前泛海東去為外國的一個國王治過病,治癒了他的不治之症,載得盛譽歸來。這個光榮的記錄,當然還是依靠他的真才實學,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於超群軼倫的地位。如今他已經是鬚髮雪白的老醫生了,醫家像老酒一樣,越陳越香,而他的脾氣也像老薑一樣,叫做「老而彌辣」。由於他的名氣和醫道招徠來的病家和由於他的脾氣惡斷的病家幾乎是同樣地多。但他絕不是一個執拗古怪、不達情理的人。他不聲不響地照料著師師自己最不願照料的健康。師師不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時還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規的生活秩序,跡近有意識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願意到鎮安坊來走動,但為了師師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後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來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補綴、拼合起來。有時苦口婆心地規勸她,有時正言厲色地警告她,規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飲食起居。這種規勸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擔心一旦自己和幾個真正關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後,還有誰來照抖她。

有幾次,師師豁然開悟,真正下了決心要痛改前非,認真地表示要聽老醫官的話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免得惹起友好們的耽憂。老醫官莞爾地笑起來,與其說因為高興,不如說因為感到可笑。經驗告訴他,她的決定即使是真誠的,也維持不到比這句話在空氣中蕩漾而消失更長久一些的時間。他也明白,沒有一個高明的醫家能夠醫得好她的帶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餘的毛病。

周學士是當代填詞名家,是譽滿天下的抒情聖手,如果把稱道另一個詞人的話:「凡是有井水處,就有人歌唱他的詞曲」,拿來移贈給周學士,他也完全可以當之無愧。

到得宣和年間,這位聞名全國的詞人年紀已經超越六十開外。去年臘底,有人傳說他已病死,這個消息沒有得到證實,但在東京的朋友們確已有好久沒有獲得他的確訊了。「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這是他離開東京時,允承下來的諾言,這個諾言沒有被實現,惹得友好們為他十分牽腸掛肚。

周學士與師師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說過,到得師師面前,他的這支筆重了。過去慣於在歌筵舞宴前即興填寫的那些綺靡輕倩的小詞再也填制不出,而一變為沉鬱雄渾的格調。師師讀膩了那些小詞,特別欣賞他這種創新的風格,更加欣賞他說的這句話。

在官家的眼睛裡十分冷峻的師師,到得老醫官的眼睛裡,她變得稚氣可掬,到得老詞人的眼睛裡,她又變為沉鬱雄渾,深不可測。顯然,師師本人的風格也是變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稜角形的結晶體,從各個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個側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體,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師都是自幼把師師培養起來的教師。現在繼續在技藝上指導她。其中袁綯曾和蘇學士打過交道,如今年近八十,還是精神矍鑠,興緻不減當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稱以外,又是當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時興之所至,引吭一歌,聲裂金石。

師師在藝術方面,什麼都懂,什麼都精,可惜什麼都不能成為當行專家。他們一方面惋惜師師的懈怠,糟踏了絕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歡到她家裡來奏藝。這已經不再是希望把她培養成為他們的絕藝的傳人,這種希望早就破滅。他們憑著藝術家的直覺參悟到像師師這樣穎悟的學生,在十六七歲時,已經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後的更重要的十年裡面,無所前進、無所突破,沒有對哪一樣迷戀到寢食俱廢的程度,這就註定她不會再有更大的成就。他們之所以仍然喜歡到這裡來演奏,是因為在這裡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評價。他們演奏既畢,彼此交換一個默許的點頭,就是很高級的讚美,有時抓住對方一個偶然的錯誤,調謔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習慣了,說了就算,不以為忤。在師師家裡演奏決不會受到惡客們的歪曲、輕視、惡毒的指摘和狂亂的吹捧,所有這些都是對藝人們的極大侮辱,而在他們不得不出去應酬演奏的客廳中又是經常會受到的待遇。

他們之所以喜歡到這裡來,還有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為在這裡可以享受到很高級的生活待遇。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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