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節

被劉錡娘子用了那麼善良和誠懇的祝願置於其中的同心結所綰結起來的嚲娘和馬擴的共同命運卻不像她的主觀願望那樣順溜。他們一開始就遭到驚風駭浪。

婚後第一天,劉錡娘子照例送去彩緞和油蜜煎餅。然後在家裡布置一個招待新夫婦雙回門的「暖女會」,要把剛遣嫁出去的女兒連同新郎一起請回娘家來「烘烘暖」,這又是東京的婚禮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這一年。春寒特別持續得長久,三月初旬還脫不了棉襖,把嫁出去的女兒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雙回門的日子在六月祁暑中怎麼辦,難道另設名目,來一個「寒女會」不成?看來是很可能的,東京人最善於巧立名目,藉機來尋歡作樂一番。

「暖女會」應該充滿溫暖的氣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趙隆就被經撫房請去了,等候了好半天還沒見回來。後來,劉錡也被宣入宮內,等候官家傳見。缺少了兩個要緊人,暖女會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劉錡娘子竭力支撐著局面。她當仁不讓地代替了父親和兄長的地位,親自主持這個暖女會,使得它保持足夠的溫度把女兒烘暖。劉錡娘子對嚲娘的身份可以隨機應變,她是嚲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護人……假使趙隆不能行使父親的職權,那麼嚲娘就是她女兒,假使馬母做不到一個東京人所要求那樣的婆母,那麼她無疑地就要使嚲娘成為她的兒媳了。劉錡娘子對嚲娘所表達的強烈的愛情中,既有豪俠溫柔的一面,也包含著包辦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謝和含蓄的反抗。

劉錡入宮不久就回到家裡,他先對新夫婦道過喜,然後愉快地談了他被傳見的事。

「賢弟!」他問馬擴,並不認為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迴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傳見俺為什麼?」

「正在和嫂子議論,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諾言,要委兄長到前線去打仗。」

「哪裡是為這個!」劉錡連連搖頭,輕鬆地笑起來,「俺原先猜的也是為此。那知官家傳見後,東問西問,繞了好大的一個圈兒,後來圖窮匕現,道出了本意,原來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鎮安坊李師師家裡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經地派了大內監黃珦來把劉錡找去,大家還當要談什麼正經大事,連家裡的暖女會差點開不成,臨到結末卻是派了這麼一件風流差使。聽到這話,他娘子和馬擴都笑起來,只有嚲娘盡在問李師師是哪個?

「告訴你不得。這個李師師可是個蹊蹺的人兒。」

「李師師怎生蹊蹺?」

「李師師是東京城裡的紅角兒,」劉錡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語言,愉快地、一語破的地介紹了李師師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寶貝。」

在劉錡娘子薰陶下,嚲娘果然大有進步了,她忽然聯繫了她看過的喬影戲,問道:

「李師師可是與那李夫人一個模樣的人?」

「李夫人哪裡比得上李師師?」劉錡娘子搖搖頭,急忙為師師辯護,「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歡她,死了還怕官家厭棄她;李師師唯恐官家喜歡得她太多了,躲來躲去不讓他見面。這個李師師倒是個好人。」

「她還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對頭。」劉錡接著補充,「們狐營狗鑽,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這股裙帶風吹上天,都吃她攆了出來。他們把她恨得咬牙切齒的,卻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聖旨,怎敢有違?」劉錡打趣道,「俺當即回奏:『馬擴昨夜剛辦了喜事,容臣稍待數日,即陪他前去。』官家還催促道,『卿等要去還是早去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師師聽了兄弟的名聲,要你陪去,」劉錡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細心插問,「只是你們真的去了,官家豈不生心?」

「李師師要官家辦的事,他怎敢道個『不』字。」以侍從官家謹慎著稱的劉錡,在家人夫妻之間的談話中卻也是很隨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說,「官家寧可得罪滿朝大臣,也不敢稍稍違拂她的意思,賢妹聽了可覺得好笑?」

「朝臣有什麼稀罕?王黼、童貫作盡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幾條供使喚的狗。蔡京位極人臣,不過是陪官家做做詩、寫寫字的門下清客,一旦玩膩了,就把他踢出大門。怎得比師師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劉錡娘子一時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對她無此寵愛的程度、又不能貶低師師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詞兒。她問劉錡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麼?」

「是官家心坎里的寶貝。」劉錡笑笑,現成地說。

「咱說過了的話,不許你重說。」

「再不然,就是官家頭頂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劉錡娘子搖搖頭,「鄭皇后哪裡比得上她?再說官家幾曾奉鄭皇后的一句話為『綸音玉旨』?」

「俺說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說說她究竟是官家的什麼。」

「咱說呀,她什麼都不是!」劉錡娘子想了半天還只得這句話,「她就是官家的李師師。」

這支插曲為暖女會平添了不少歡笑的氣氛。只是趙隆尚未回來,不免引起大家的憂慮。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見他氣呼呼地轉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進門就吼道,「童貫這條閹狗直敢教俺趙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見面。」

原來經撫房號房外,一排板凳上坐著幾十個對童太師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們打發進這個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邊,白白等候了幾個時辰,也沒請他吃頓酒飯。最後人家告訴他,童太師今天沒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來候見。他忍不住發作起來,爭論道他找童貫是奉官家的旨意前來計議軍國大事,豈能叫他久候?一個衣冠華美的官兒從裡間踱出來,用著有分寸的禮貌告訴他,太師近來正忙著,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見尊駕,勸他不必性急。然後難聽的話來了:「有人候了大半年,還不得接見呢!等了半天算得什麼?東京輦轂之地,可比不得你們邊遠之區,到這裡來候見的總管、鈐轄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沒等他說完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腳就走。

趙隆在述說這一天的經過時,不由得氣憤難忍。劉錡急忙安慰他:

「漸叔何必去生這些小人之氣,他們要不在勢頭上逞威作福一番,那還成為什麼小人?」

暖女會需要溫暖的氣氛,需要一個愉快的和通情達理的爹和岳丈。趙隆雖然憋著一肚皮悶氣,還是硬咽下去,勉為其難地做到了他們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幹了女兒、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乾了劉錡夫婦敬他的酒,然後舉起空杯,向劉錡打個照面,大聲地唱一句不知從哪裡聽來、學來的唐詩:

「與爾同消萬古愁!」

這句詩顯然不符合暖女會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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