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節

二月初旬,馬擴伴送金朝使節遏魯、大迪烏一行到登州坐上海舶。按伴任務暫告段落以後,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保州老家,把母親田氏接到東京來,就在劉錡寓所間壁,臨時租賃了一處屋舍,與劉錡娘子一起著手籌備起結婚典禮。

除了豐樂樓下匆匆一面外,嚲娘還沒有跟馬擴正式見過面,但是劉錡娘子早把她直接、間接打聽到有關他的一切都告訴了她。他做過什麼、正在做什麼,她都知道。而她們閨中最重要的談話資料就是在猜度他將要去做什麼,那使他高興,還是使他不高興,對他是安全的,還是像過去的任務那樣要擔很大的風險?

他們母子來到東京後,雖然嚲娘仍然沒有被許可跟他直接見面,但是他母親經常要到劉家來與劉錡娘子商量這個,商量那個。馬母沒有讓嚲娘迴避她,反而更加親切地對待嚲娘。她們之間由於幾年不見面而產生的疏遠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如果人生的道路為嚲娘安排了這樣一個命運,她必須到那個家庭中去做媳婦和妻子,她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她們兩家本來就是這樣親密的,她天生就應該成為他的配偶,這彷彿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定規下來了,以後一切的發展,都為了更進一步促成其事。現在他的母親這樣看待她,不僅使她重溫舊夢,並且也進一步保證未來生話的和諧,這是誰都沒有懷疑的。

只有一件事情才令她十分不安。

近來,父親的心情越來越變得惡劣,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每時、每刻,都想喝酒,劉錡、馬擴沒有空則已,一空就得陪他上酒樓,喝得踉踉蹌蹌,有時是人事不省,被拖著回家來。否則就在家裡喝。一坐下就喝到深更半夜,喝得沉沉大醉。以致劉錡娘子不得不在暗中做手腳,把酒的數量和濃度悄悄地控制起來。

在酗酒過程中,他總是使性子,發脾氣罵人。凡是支持、參加和贊助這場戰爭的嫌疑人,都在被罵之列。嫌疑人的範圍又日益擴大。有一天,一個素眛平生的小軍官在酒店中喝酒,也遭到他痛罵,這個小軍官老遠地從外地跑到東京來,是要鑽門路去參加戰爭。奇怪的是,給他量酒送菜的酒博士,連帶也被罵了,因為這個酒博士討好、巴結那小軍官,給他量酒送菜,顯然也是個主戰派。他忘記了酒博士大公無私的中立立場,只要你付酒錢,他對你這個堅決的反戰派也同樣討好、巴結,給你量酒送菜。

爹過去雖然也稱洪量,但在西軍中算不得是真正的酒徒(那裡確有幾個真正的酒徒,整天浸在酒缸里,把鼻子和臉孔一起糟得通紅)。現在的酗酒,是個新習慣。有時嚲娘把注意力集中到爹身上時,恐怖地發現他似乎正在用一杯杯的酒把自己灌死、醉死、毒死,看他好像是這樣痛苦、焦急,又好像是這樣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驅進死胡同。嚲娘最好是假裝沒有看到,然而不能不看到。想到在目前的情況中,她怎能離開爹去和他結婚,又怎麼放心在她結婚後讓爹一個人到前線去打仗?打一場他十分不願意參加的仗。

當然趙隆的憤慨不是沒有理由的。官家雖然答應他到經撫房去跟王黼、童貫等人面議遼事,叵耐他去過幾次,都被擋駕了。顯然他們採取延宕的手法,目前不想理睬他,而當一切都變成既成事實後,他去了也不再發生作用。對國事的憤慨和個人感到的屈辱,形成他雙倍的激怒。此外,他在東京的老朋友們也對他生疏了,不是一見面就用一種過度的謹慎把他的嘴巴封起來,就是託故避開他,好像他是一隻白頭老鴉,會給他們帶來什麼禍戾一樣。

趙隆相信朋友們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內心中也是反對這場戰爭的,但出於個人利害的考慮,他們不僅不敢明目張胆地闡述自己的主張,反而畏懦到不敢聽一聽他的意見。他們的舌頭、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個因為受到環境壓迫而把自己想法隱瞞起來的人,特別當他們連這一點也不敢承認,聽了他的放肆的議論,就會面色發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這可是鈐轄自己的話,小弟不敢稍持異議,也不敢苟同尊兄。」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聽說過《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實逾淮而變。他發現這些原來也是硬幫幫的西軍老同事。一旦遷地到東京來,年深月久,慢慢地都變成中看不中吃的苦枳了。但在他激憤的心情中,對於老朋友的反應,既不是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辯解,也不是文縐縐地批評幾句,而是不客氣地斥罵,有時竟然粗魯到哈哈大笑起來,沖著朋友問:你的膽子可是像童貫的鳥一樣被閹割掉了?

當然這樣發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喪失一些朋友,而他在東京的有限的朋友,是經不起他發作幾次的。

國家大事不要他管,兒女私事他又無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驅進死胡同以外,實在也感到沒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關於婚禮的籌備,現在存在著兩種意見。馬母、馬擴都希望辦得簡單些,趙隆在內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對此早已不聞不問了——他的耳朵和舌頭都不管這件事。可是男婚女嫁,在東京的社會生活中是件頭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縟節,只許增華,不許刪簡,決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東京人劉錡娘子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為這一場在東京城裡舉行的特別是經她的手主持包辦的婚禮,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續,就不能把它看成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了。她以如此的豪俠和熱心把煩重的籌備工作——包括物資上的和禮儀上的一切,全部承擔下來,而且專橫地不容許別人有點兒異議,以至馬母、馬擴都很難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經與她相處了一個多月,逐漸從她的影響下解放出來,取得相對獨立地位的嚲娘,才能夠在這個與她自身有密切關係的問題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並非對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許可的,她老老實實地對姊姊說了,她不喜歡繁複的儀節和鋪張的場面,她真的不喜歡這樣做。這是一場意志和意志的競賽,劉錡娘子好容易從別人身上取得的勝利,不知不覺地在比她更堅強的嚲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服了。她不忍過於逆拂嚲娘的個人意見(其實是她也無法說服嚲娘放棄她的意見),可是她又是如此頑固地執著於東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輕易改動它。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經過一次次的妥協讓步,最後才取得一種大體上雙方可以勉強接受的折衷方案,其結果就是舉行一場既是隆重的東京式的、又是簡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雙方可以勉強接受而在實質上雙方都不能滿意的一種臨時性的妥協。既然沒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壓倒的勝利,她們只好滿足於這個折衷方案。

劉錡娘子堅持不能讓步的一道手續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來一擔用大口瓶盛著的美酒,裝在網路里,上面飾以大紅絹花。這有個名堂,叫做「繳擔紅」。女方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滿水,裝著河魚,外加一雙竹筋回報男方,稱之為「回魚筋」。大紅絹花當然是取吉利之意,魚水象徵「魚水之歡」,至於一雙竹筋象徵什麼?筋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禮還有什麼反覆,催促快點舉行的意思,這個連博學多聞的劉錡娘子也說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輩輩、家家戶戶的婚禮中都少不了這道手續,因此她就堅持不能省略。好在這是一項實惠而沒有多大化費的儀節,連嚲娘也不加反對。而且送來的酒也好,送去的魚也好,歸根結蒂,都要回到趙隆的食桌上來。他現在是一日不可食無魚,一餐不可飲無酒,在這茫茫的人海中,如果沒有一個醉鄉讓他托跡,他還能到哪裡去立身安命?

結婚前夜,劉錡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親手掛起帳子,鋪設衾具。這也有個名堂,叫做「鋪床」,理應由女方的內眷主持其事。鋪好了床,她又細密地視察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準備工作是否都已辦得妥當了,然後回到自己家裡,走進嚲娘的房,履行一項莊嚴的儀式。

她既沒有告訴嚲娘已經鋪好床,也沒有告訴她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卻攜起她一隻手,相對流起眼淚來。這眼淚是沒來由的,因為在此以前,雙方都沒有哭的思想準備和哭的需要。但現在哭得很及時,哭得很暢快,她們流出了那麼多的眼淚。這是因為她們之間已經締結了如此深厚的情誼,彼此捨不得離開嗎?是因為嚲娘從明天開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遠告別而感到悲傷嗎?是,但又不完全是。主要因為它是一個伴隨著婚姻制度的產生而產生的古老儀式。閨女離家的前夕,必須流點眼淚,而她的親屬也必須陪她流點眼淚,才算完成了這項儀式。這種被催迫出來的眼淚,對於因為明天的婚禮而感到發慌的少女起著調節和穩定情緒的作用。哭過一陣以後,她們心裡就輕鬆、踏實得多,可以面對現實出去辦大事了。

可是嚲娘的心卻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輕鬆下來的。她忽然聽到爹房裡有蹀躞不安的腳步聲。她聽得出這種聲音表示爹正處在極大的煩惱中。她輕輕從劉錡娘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輕輕溜進爹的房,小貓兒般地把自己半個身體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從嫉世憤俗的酗醉中清醒過來。他一見女兒進來,甚至變得十分溫和和通情達理了。他愛撫地摸著女兒的鬢髮,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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