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節

時間悄悄地過去了。

據一批在外面亂飛的「蝗蟲」的偵報,軍隊絲毫沒有執行出徵令的朕兆。應該從府城裡開拔到城郊去集中的部隊,仍然文風不動地留在城裡,應該從外縣開到府郊來集合的部隊也杳無音信。士兵們找不到軍官,軍官們照樣窩在自己的窠里廝混,征歌逐色、呼五吆六,豪情如昔。軍營里只能夠找到少數士兵,他們根本沒有被通知要出征去。

王麟、賈評兩個聽到消息,不禁大光其火。他們一面寬限五天的期限,一面拿出文字機宜的看家本領,兩個親自執筆,擬出一道文告,叫人連夜刻印好了,張貼在各營部和通衙大街上。

告示發散出新的油墨味道,文字內容,讀起來也琅琅上口。它道是。

照得大軍北征,早經朝廷明令。

宣相調撥此軍,特令本司嚴申。

頃據偵事探悉,各軍仍無動靜。

如此藐視功令,實屬目無朝廷。

本司寬大為懷,特再展期半旬。

再有玩愒等情,定依軍法嚴懲。

但它和宣撫司文字機宜的口頭命令一樣,完全不起作用。有人乾脆把新貼上去的告示撕下來,代替草紙使用。

劉光國、辛永宗兩個統將慷他人之慨,每天大魚大肉地招待這批蝗蟲,即使把一座陳州府吃空了,也不叫他們心痛。招待費用,自有陳州府知府汪伯彥掏腰包,誰叫他也是從這個根子里長出來的地方官。可是事情一點也沒有進展,到了第三十五天的期限過去,王、賈兩個認為事態已經發展到必須採取嚴厲措施以維護宣撫司的威信的時候了,兩人一齊變成紅臉,把劉、辛二將找到行館來,下令要「斫去幾顆驢頭」才能把事情辦好。他們要劉、辛二將立刻把那天傳達命令時提出軍餉、軍糧、軍需等困難問題造謠惑眾,阻撓出師的幾名軍官拿來,當場斬首,號令轅門,以警玩愒,要借他們的頭來行宣撫司之威。

事態迅速惡化,軍官們尚未拿到,當天晚上,就有一支明火執仗、搖旗吶喊的變兵,徑奔行館而來。王、賈兩個還來不及逃脫,變兵已把行館包圍起來,麻臉漢子帶頭喝叫:

「把那兩匹蠢驢牽出來,斫下他兩顆驢頭示眾泄憤!」

驢子還沒牽出,變兵又吆喝著堆起柴草來,把行館燒成灰燼。

王麟一看大事不妙。急忙脫去袍服,一頭鑽進茅廁,一面又撅起肥臀,使勁地把也想挨進來一起避難的賈評擠出去。賈評急切問擠不進茅廁,急得發昏,忽然一眼瞥見一個地坑,急忙連滾帶爬地把身體塞進去,兩個總算都找到立身安命之處。

正在緊要關頭,劉光國、劉光世兄弟聞訊趕來,打恭作揖,好不容易才把變兵打發回去。

這個小小插曲只具有示威的性質,並沒有釀成真正的叛亂和流血事件。但是事情已經鬧成僵局,動員北上,既無可能,王、賈兩個空手回去,又怕汪伯彥通風報信,心狠手辣的宣相可能以「激變」的罪名,把他們按照軍法嚴懲,斫下他兩顆驢頭來以警玩愒。這個,他們倒是頗具經驗的。這時,他們的宣撫使司文字機宜的威風已經一掃而光,終天孵在劉光國公館裡不敢出房門一步。劉光國故意折辱他們,借口怕泄露風聲,把兩個關進一間暗無天日的小房間里。他們得便就拉著劉光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

「都是俺兩個不是了。只是當初二太尉不合也同俺兩個一起傳達軍令。如今他們做出來了,大家都有牽連。好歹請二太尉想個辦法,平息此事,彼此在宣相面前都有個交代。」

劉光國、辛永宗心裡有數,這著嚇唬嚇唬這兩個狗頭,固然綽乎有餘,如果真把事情鬧大了,朝廷、宣撫面前難交帳。劉光世還是西軍體系的人,受种師道之命前來動員此軍北上,完不成任務,怎生交差?汪伯彥雖是地方行政官,不敢插手部隊之事,心裡也只想把勝捷軍早些推出陳州府,讓他的日子好過些。他們幾個聚頭商量一下,鑒於目前局勢混沌,群情激昂,對部隊里幾個出名的搗亂分子,他們也無能為力。最後決定,要解決問題,只有讓劉光世回西軍去搬救兵。劉光世怕受到种師道的斥罰,不敢到總部去找統帥,卻借口事勢緊急,星夜北馳,直接到潼關附近一帶去找比較好說話的种師中那裡去乞援。

劉光世找到种師中的時候,种師中已經率領秦鳳全軍開出潼關。在黃河西岸候渡。他騎匹白馬,鬆弛著韁繩,提著馬鞭,正在親自指揮第一批集中起來的騎兵,準備用隨軍攜帶的皮筏和臨時編紮起來的木筏連人帶馬地渡過河去。种師中是個有條不紊的人,他的一切行動完全按照事前定下的計畫嚴格執行,如果第一天的行程被什麼意外情況耽誤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得自己帶頭,小跑一陣來補足它。秦鳳軍出發以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路上碰到許多事前估計到和估計不到的困難。由於他的計畫性強、準備工作做得充分,官兵們不憚辛勞,一一克服了這些困難,預定的日程還沒被耽擱掉一天。种師中在那些日子裡,神情十分安閑,干起什麼來都是那麼從容不迫。

劉光世手裡有一份各軍開拔的時間行程表,他按圖索驥,一下就找到种師中。种師中不但在手裡、而且在心裡也有那麼一分全軍行軍時間表。拄照計畫,勝捷軍早該走在前面了。此時劉光世匆匆而來,他馬上猜到那裡一定又發生什麼麻煩事情了。他招呼了劉光世,不忙著問他的事情,讓他有個喘息的時間,卻先把幾個騎馬疾馳而來向他請示什麼問題的軍官們打發掉。他的判斷是敏捷的,有時和隨從人員交換幾句話,商量一下,有時直接作出決定,發布命令。他的說話是有力的,他發出的命令是簡單可行的,充分發揮了一個頭腦清楚、經驗豐富,對本身業務十分熟悉的老將的作用,使得接受命令者都滿意而去。

一個身材頎長瘦削的青年軍官也馳來向他請示,接受了他的指示後,仍然露出疑惑的神情。种師中鼓勵他把心裡的疑點提出來。他勇敢地說:

「據小將目測,那渡口距這裡約有七八里之遙,更兼河面寬闊,擺渡困難。何不就近找個渡口渡過去,又省時,又省力。」

「你們貪圖近便,」种師中帶著很願意接受部下的建議,但在這個他已經深思熟慮過的問題上不容再有任何異議的斷然的神情,搖搖頭,「卻不省得這裡的河面狹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還得兜個大圈子,斜渡過去,才到得彼岸,豈不是欲速則不達!」然後他伸出肥胖的手,用馬鞭指指左邊的山坡,再作出一個急轉彎的手勢,繼續說,「繞過山坡,順著它的斜勢走去,就是給你們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頭,如何不留心有這條捷徑可走?」

「小將離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師中的態度雖然是緩和的,他的譴責卻是擊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現出了慚愧的神情回答,「即如這裡,往昔也曾來往幾次,卻不知道山坡後面還有這條捷徑。」

「行軍作戰,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審度利害,臨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數。李孝忠,你且隨俺來!」种師中再一次向劉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他把手頭的事情辦完後再跟他說話。卻轉過馬頭,揀個視野廣闊的處所,縱耳四望,不覺神情嚴肅起來。他不住地點頭,彷彿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說話似地,「休看這裡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敵我爭奪的要害地帶?」接著,他揚鞭遙指靈寶、陝州一帶地方讚歎道,「那一帶州縣,面河背山,西負崤函之固,東接澠池之險,守得住它,關中可保無恙,只是關東之事怎麼得了?」這時,他的思考已經完全超越出目前的利害關係以外,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不禁回過頭來,說道:「李孝忠,你休道這是杞人之憂。將來的局面雲擾,俺慮的可遠啦!」他帶著特別感喟的語氣,把最後的一句話重複一遍。

种師中是伐遼戰爭的溫和的反對派,對戰爭前途的可能性作了兩種考慮,而且著重考慮的是戰敗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戰敗了,由此引起的許多併發症,將會把整個局面導向不堪設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對著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裡不斷地撫弄著懸掛在腰間的一把寶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這把寶刀能屈能伸,盤屈了可以裝進一隻方匣內,伸直了就變成一泓秋水,閃閃發光。它是種氏的傳家之寶,是他叔祖、熙寧間的名將種諤在臨終前特別持贈與他的。叔祖沒有把它遺贈給自己的子孫,而留給他這個侄孫,含有多少期待黽勉的意思,种師中完全能夠體會到叔祖贈刀的深意。當他對大局進行全面考慮的時候,就不禁去撫弄寶刀的穗子。

可是种師中畢竟是一個溫和派,當他擔心局面雲擾的時候,他的思想卻適可而止,不再進一步去譴責那些製造雲擾局勢的負責人。有的人特別擅長於製造這種局勢,他們往往是聲容並茂、豪氣衝天的,他們的頭頂上似乎罩著一輪光圈,他們一出場就要使山河變色、日月無光。另一種人卻只是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替前面一種人收抬殘局。种師中選擇了後者的道路,他的哲學是既然有人闖了禍,揚長而去,自然也應該有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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