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節

劉光世齎著种師道的軍令到達淮寧府以後的第五天,還沒有正式成立的河北宣撫使司派來的文字機宜 王麟和賈評兩個帶著一大批隨從也接踵而至。就他們的任務而言,本來沒有派出這許多人來的必要,可是宣撫使是伐遼戰爭的最高統帥,宣撫使司是指揮這場戰爭的最高權力機構,這支「勝捷軍」是宣撫使司直接可以調遣指揮的唯一的軍隊,而這道將要向這支軍隊傳達的命令,又是宣撫使司在正式成立以前就用它的名義發出的第一號軍令。如果不派出這麼多的人員來壯壯威勢,就不足顯示出這個機構的權威性。何況還沒有正式成立的機構里已經擠滿了那麼多的閑雜人員,他們早已用靈敏的鼻子嗅出,來出差一趟,既有油水可撈,又能博得個「勤勞王事」的美名,一箭雙鵰,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

於是他們齎著文書,帶著大令,像一群過境的蝗蟲一樣,把他們所過之處的麥穗、稻粒吮吸一空,然後氣焰十足飛到淮寧府。

實際上他們齎來的命令與劉光世齎來並且已經下達的命令內容一轍,並無不同。同樣都要調動這支軍隊「克日北上,至雄州待命」。但是屬於宣撫使司管轄的西軍統帥部沒有通過宣撫司,竟然膽敢擅自調動宣撫使司的直轄部隊,這在宣撫司的人員看來,簡直是目無王法,大逆不道。王麟、賈評一經發現這個嚴重情況,立刻把劉光世找來,迎頭痛斥一頓,問他眼睛裡有沒有朝廷、有沒有宣撫使、有沒有宣撫使司?責成劉光世當著全體官兵面前,收回成命,然後由他們出馬去傳達宣撫司正式頒發的出徵令。

王麟和賈評明知道劉光世的官階要比他倆高得多,劉光世借浙東一戰屠戮人民之功,躍升為遙郡防禦使,已成為當時知名的軍官,他倆雖然仗著童貫之勢,在外作福作威,卻不過是權門下的兩條走狗,還來不及弄到一個像樣的官銜(人們稱這批人為「立里客」,他們不以為忤,反而沾沾自喜,因為能夠進出「立里」之門,成為他的門客,這也是非同小可的了)。他們也明知道童貫正在有意識、有計畫地培養和爭取劉延慶和他所節制的部隊,曲意籠絡他的部下,另眼相待。主人的心思,走狗豈有不解之理!但是這些理由都不能抑止他們的發威狂,發威的本身,給他們提供了一種近乎肉體享受的快感。這種快感是出於生理上的需要,他們抵抗不了它的誘惑力。

此外,他們也窺測到這次童貫已經下定決心,要把西軍抓到自己手裡來,而不像過去僅僅在名義上節制西軍。他們對劉光世的咆哮如雷,實際上也是間接向西軍統帥部示威。打擊了統帥部的威信,也就是為「宣相」效勞。如果宣相知道了這一情一節以後,一定要擊節稱讚他們道:「孺子深獲我心!」

劉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諾諾連聲,他老子既然連兒子一起都賣身給權門了,他又怎敢得罪這兩條權門中的聲勢洶洶的狗?可是要糾正他的錯誤,卻是很難做到的事情,連得直接帶兵的劉光國、辛永宗也感到束手無策,何況他呢!三天前,他們好不容易,把部分軍官找來,由劉光世宣讀了統帥部的出徵令,命令還未讀完,軍官們就一鬨而散。這幾天,軍官們更是跑得無影無蹤。部隊中當然找不到人,臨時寄寓的處所也不會有他們的蹤跡。這大半年以來,他們十之八九的時間都在窯子、勾欄、賭窟、博坊中混過來的。自從這支軍隊從京東調駐京西以來,淮寧府幹這一行的突然興旺了,外地同行也紛紛流入,趕來湊熱鬧。軍官們一頭鑽進這些老窠、新窠,過著優哉游哉的生活,輕易不肯再鑽出來。你想想,如果碰巧這個隊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瀲灧酒波中,或者那個隊官手氣大好,一下子用三顆骰子擲出一副「寶子」,這時你送了命令去,他會乖乖地跟隨著傳令兵應召前來開會聽調嗎?

過了三天,劉光國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軍官,把他們集合起來。劉光世撒消了他上次傳達的軍令,當眾認了錯。然後,敲起鑼鼓,擺開全副執事,王麟帶著跟班,袍笏登場。他的這副好像戴著烏紗帽的猢猻相,在自己的心目中產生了無限尊嚴感。他咳嗽一聲,掃清喉嚨,尖聲地宣讀起新的出徵令。

取消一個,又傳達一個,把本來已經昏沉沉、醉醺醺的軍官們搞得更加稀里糊塗。但是歸根結蒂,還是要他們出征。這是他們根本不能考慮、絕對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統帥部也好,宣撫司也好,談別的還可以商量,為你們去賣命出征,老子可萬萬辦不到。

他們有千百個理由反對出征。

因為他們從兩浙戰爭和京東一戰中奪來的「戰利品」還沒在准寧府這座銷金窟里完全銷化掉。這些「戰利品」一定要放進這口大鍋子銷化掉心裡才會舒服呢,徹底銷化掉,才能徹底舒服。或者因為他們雖然化完了全部外快,但在這新的半年中又學會了許多新的謀生之道,例如剋扣軍餉呀、吃空額呀、勾結當地商人拋售軍需物資呀……總之,他們學會了許多過去在西軍中大半輩子夢想不到的謀生之術,因此也就適應了過去大半輩子夢想不到的新生活,徹底改變了人生觀。他們的錢越多,謀生之道越廣,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們要終老在淮寧府這一片溫柔鄉中,誰也不高興到前線去為哪個賣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場,並沒有使他所宣讀的出徵令變得更加悅耳一點。他一讀完,會場下面就像踹翻了窩的黃蜂一樣吵擾起來。

繼王麟以後,另一個立里客賈評登場。賈評一向自認為對軍官們的心理狀態作過系統研究,他和王麟兩個,今天各自扮演一個角色,在唱工、做工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臉向軍官們宣稱:他們是宣相(這個稱呼是他賈評首創發明的,後來風靡一時,確是一件傑作)特意派來向貴軍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視貴軍,不管其他各軍多麼眼紅,已內定派貴軍為選鋒。

賈評說到這裡,自己先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軍官們感激涕零起來。然後他畫龍點睛地點出了當選鋒軍有什麼好處。

「想那燕京乃是大遼百餘年來的京都,金銀如山,美女如雲,決非貧瘠的浙東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饞涎,繼續說,「貴軍擔任選鋒,一旦搶先佔得該城,只消把一座空城報效朝廷。其餘金銀珍寶、子女玉帛,統歸貴軍所得,管教諸君一生受用不盡,子孫後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貴軍遲遲其行,讓老種派了楊可世當選鋒,一塊肥肉落進別人口裡,這才叫做噬臍莫及哩!唵唵,俺這話可說得有理?」

賈評的話確像一丸金彈打中軍官們的心窩,使他們忐忑不安起來。可是他們也有現實的考慮:兩浙一戰,死傷慘重,使他們直到今天還深懷戒心。再則賈評的話,即使句句是實,畢竟還是未來的事情,要他們放棄眼前的好處去博一場未來的富貴,這筆交易未必合算。

實用的甲胄擋住了金彈的射擊,軍官們經過一番交頭接耳的議論,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論以後,就有人首先發難道:

「機宜的話,說得不錯。只是本軍軍餉短絀,官兵們一貧如洗,怎得成行?」

「這話對了!」其餘的軍官也一齊起鬨,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軍軍餉奇絀,官兵們個個欠了一屁股的債,哪裡走得脫身?」

「走不脫身,走不脫身。」

這話也許不假,軍官們欠了酒樓、行館、博坊、勾欄一屁股的飯債、嫖債、賠債,戲債,但這些債務不是由於軍餉短絀,相反地,倒是因為軍餉特別豐厚了才欠下的。勝捷軍是宣相的寵兒,它的軍餉向來得到優待,不僅分文不欠。一年來還多發了兩個月的恩餉酬功。這個理由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貴軍軍餉怎生短絀?」賈評才問了一句。

「出征打仗,報效朝廷,敢情不好?」下面又有個麻臉漢子發話道,「只是本軍軍糧不足,官兵們一個個面黃肌瘦,有氣沒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賈評一看在座的軍官們包括這個發言的麻臉漢子在內,一個個都像鑽在糧倉里舐飽了穀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滿面,哪有面黃肌瘦的樣子?正待再說幾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馬匹、馬秣和武器配備問題。一個問題沒說清楚,第二個問題又接踵而來,使得這位軍事心理專家大有接應不暇之勢。

賈評按照他們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戲,他耐下性子,滿拍胸脯地保證道:

「河北都轉運使詹度是宣相門下,轉運判官李鄴,不僅身列宣相門牆,還與在下交好。唵唵,在下與他向來互通有無,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來證實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隻鼓足了氣,兩邊腮上吹出兩個大氣泡的青蛙似地點點頭,表示認可。這壁廂,賈評滿面堆下笑,繼續說:

「可知俺是掬誠相告,所言非虛了。李判官放著便宜貨不給自己兄弟,倒叫別人揀去?大軍此去,俺叫李判官多發一個月恩餉,讓兄弟們安家開拔。唵唵,這個就保在賈某身上。大軍哪天開拔,賈某哪天就把恩餉親自送到諸君手裡,決不短欠分文。」

然後他又說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黃潛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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