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節

在這個扈駕的行列中,有一個看起來與全體不太調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個子不高,年紀很輕,如果不是僕僕風塵之色在他臉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幾乎可以被人看成為二十剛出頭的年青人,他穿著綠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級很低,遠遠夠不上擠進這個穿著紫色袍服的侍從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著兩個穿了異樣服飾的人,排列在和御駕很接近的位置上,無怪人們對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矯健地控馭著坐騎,與文臣們那種牢坐在鞍橋上,唯恐一個不小心從馬背上滾下去的姿勢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個騎兵軍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膽的,沒有因為自己的品級低,年紀輕而擠身在這個高級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關心到這兩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壞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這兩者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傾注在他所嚮往的事業上,想到不久將成為戰場的北方前線。他是這個龐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場戰爭並且正在認真地為它考慮取勝之道的唯一的人。他舉起澄徹的眼睛,時而望望左邊,時而望望右邊的觀眾,理解到他將要從事的事業必須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聯繫到一塊才可能有所成就。這是一個來自人民中問的,或者是還沒有長久脫離人民的人保留下來的想法。一般的官兒既沒有這種信賴,也不可能用那種親切大膽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為他們在內心中,與其說是輕視老百姓,毋寧說是害怕老百姓。他們必須搭足架勢,用認旗、銜牌、僕從、爪牙、鞭撲、刀劍來威嚇老百姓,以掩蓋自己內心的恇怯,然後才敢出現在老百姓面前。他們和老百姓的關係是敵對的。

現在這個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並接伴金朝派來的國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圖是想不勞而獲勝利成果。朝廷幻想通過一系列的說好話,許願、告廟、請吃鵪鶉羹、作出進兵夾攻的姿態等方法,總之是一整套雷聲大、雨點小的空詞虛願,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還比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們血戰得來的勝利果實像一盤新鮮荔枝頂在頭上獻上來。但是根據兩年來辦理外交的經驗,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贏了伐遼這場戰爭才能獲得他們希望獲得的東西,其他的捷徑是沒有的。他認為目前形勢已經進入以軍事為主、外交為輔的新階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樣,他們總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線去參加最主要、最艱巨的活動,因此他以無限的熱心注視著北方行將發生的那場戰爭。

這是一顆剛剛上升的曙星。東京人還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觀眾把這個新人跟他們最近聽到的一則小道新聞聯繫起來了。

東京是一切小道新聞的發源地、傳播地,一年到頭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聞被創製、衍化出來,廣泛地在市民中間流傳。

那則新聞說:這個年青人出使金朝時,金主完顏阿骨打邀請他一起出去圍獵。完顏阿骨打有意要試試南使的手段,傳令全軍在南使開弓前,大家不得動手。一頭受驚的黃獐忽然在他們面前發瘋似地飛奔而過。他不慌不忙,驟馬追上,彎弓一箭,就把黃獐射倒。完顏阿骨打不禁馳騎上前,笑嘻嘻地豎起拇指來,贊一聲:「也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話中意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內。國主一聲稱讚,全軍幾萬人跟著鬨動起來,狂呼「也立麻力」。

這是這個新聞最初、最正規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魯親口向宰執們講述的內容,後來被輾轉複述得更加神秘化和傳奇化了。有的說,他射死的不是一頭黃獐,而是一頭白額吊睛大蟲(傳述這個新聞的人不知道射死一頭大蟲或許比射倒一頭正在狂奔中的黃獐還容易些,只有老練的獵人才有那種體會)。還有人沒有過足聽驚險故事的癮,竟然說他那一箭沒有射死大蟲,那大蟲負痛,反而人立起來,向他猛撲,他急忙棄了坐騎抱住大蟲在草堆里翻騰打滾,最後從箭壺中撥出一根狼牙箭,直往大蟲的眼窩裡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勝的一種版本說:這隻大蟲一時痛急了,竟然直撲完顏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騎,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擁有這麼多的猛士勇騎,一時都驚呆了,罔知所措。幸虧這個年青人上前殺死大蟲,把完顏阿骨打從虎口中搭救出來,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傾倒。還說完顏阿骨打自告奮勇要把燕京城打下來,雙手奉獻給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這個人是新鮮的,這個新聞是聳人聽聞的,而這個「也立麻力」的稱呼更加引起東京人的好奇心。東京人無中尚且可以生有,何況這件新聞確實有些來頭。有人試探地叫了一聲「也立麻力」,這一聲是沖著他叫的,沒有引起本人的反應,但是被他陪伴著的兩個人卻高興得拍手笑起來,這就間接證實了此人確是這件新聞的主角。於是到處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頃刻間,幾萬條視線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這個矯健的人也吸引了豐樂樓上嘉賓們的視線,各層臨街窗框里擠得滿滿的人,都盡量把頭頸伸出窗外去張望這個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劉錡,遠遠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啟示般地對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團,驚喜地把這個發現告訴他娘子。

劉錡娘子忽然顫抖起來,把一鍾酒亂晃,晃得她自己和嚲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準了?」

「哪有認錯之理!」

「你再仔細看看!」

「娘子,你還不信俺的眼力,憑他這副騎馬的身段,」劉錡指著那越來越近,越近就越加證實了他的眼力的騎手,忽然大聲地說,「不是俺那馬擴兄弟,還有哪個?你不信,倒問問賢妹,俺看錯了人沒有?」

嚲娘起先還在怔怔地看著、聽著,劉錡的最後一句話使得她連耳根一齊飛紅起來。她羞澀了嗎?不!她落落大方,沒有什麼值得羞澀的。她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鎮靜,不失常態,否則她就不成其為自己心目中的嚲娘了。可是她實在做不到,這個在思想中毫無準備的突如其來的場面,使她太激動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個人?」劉錡娘子輕輕地推著她問。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連問話也沒有聽進去,因為她的確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個十年來一直縈繞在她的回憶中、干擾著她的思想的他。

這時樓下又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緩慢行進著的馬擴,忽然把他那活躍的眼光注視到豐樂樓上,驀地發現了正在憑窗俯視著他的劉錡。一場大火頓時在他眼睛裡燃燒起來。他多麼渴望立刻就飛奔上樓跟已經暌別了三年之久的劉錡哥哥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呢!他們距離得那麼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間,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這個行列和周圍的環境中,一切語言和手勢都受到莫大的干擾,給衝掉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躍馬馳出行列之外,就地找一名禁衛軍軍官(劉錡夫婦都認出那軍官就是銀槍班班直蔣宣,負責維持這個地段的秩序),指點著窗口的劉錡,說了幾句話。這個行動是大膽而果斷的,沒有別的人敢於這樣做,可是他的動作是那麼迅速,在人們還來不及從驚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經回到行列中。他的臉上表現出一個執行自己意志絲毫不願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現出來的自信和沉著。

劉錡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會,蔣宣就擠上樓來找劉四廂,傳達了接伴副使馬擴要他傳達的口訊:今晚副使要來劉四廂的邸宅中找他,請劉四廂回到邸宅後休再出門。

這個頭等的喜訊,頓時改變了現有局面和原定計畫。他們還要逗留在這裡幹什麼?這個身價十倍的閣子已經成為塵土,誰高興,就讓誰佔去吧。他們還要賞什麼燈?頃刻間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萬盞燈,對他們已毫無意義,只有這一盞獨放光華的明燈,才能把他們每一個人的心兒都照亮。

他們都在激動著,只有趙隆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喚他不醒,推他不動,好不容易才把他裝上剛才劉錡娘子她們來時乘的車子,然後她們都步行著回去。這時已是元宵佳節的傍晚時分,這裡又是東京城裡最熱鬧的燈市中心,此時此地,人們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裡回的?

鹵簿大隊已經散去,臨時在蹕道上維持秩序的禁衛軍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門樓周圍去護衛聖駕了。正對宣德樓的一根高竿上,用絞盤把繩索絞上去掛上第一盞紅燈。這是一個信號,表示燈市即將開始。等到拄上第三盎紅燈時,所有公家的燈都要點亮,在霎那之間就要湧出一座華麗莊嚴的光明世界。東京城裡以及郊區所有人家幾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齊湧向街頭。他們如痴如狂、如醉如夢地從這裡涌到那裡,又從那裡涌回到這裡,自己也不知道把身體放在哪裡更合適些,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

「棘盆」早已滿座,人家是備了乾糧水果,冒著嚴寒,隔宵就去佔了位置的,已經整整待了六、七個時辰了,這會子還留出空位子給你?到「相藍」去嗎?相藍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脹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個人進去,准叫它綳破了!現在已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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