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節

這時,他們從樓上望下去,樓下街道兩側的禁衛軍,背向街心,面對店鋪居戶,用手裡的硃漆木梃,一根接著一根地連按起來,好像築起兩道臨時的人牆,把擠著、挨著的人群都圈到牆外,空出中間大段地方,以便鑾駕在這裡通過。

鹵簿大隊的前驅是六匹大白象,它們一律絡著金籠頭,披了各色彩繒色綾、纓絡流蘇,並排地走在隊伍前面開路。馭象人各自坐在象頸上—張小小的木蓮花坐椅上。他們走在擁有二萬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鹵簿隊的前列,負有調節這個行列前進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顧右盼,十分自豪。

他們原來都是小人物,騎在大象身上特別顯得他們的渺小,但在這個行列中,在兩旁觀眾的眼睛裡,忽然都變成了大人物。跟在他們後面的是太常卿、光祿卿、太僕卿、開封尹等官兒,他們面前都有一塊朱藤銜牌,表明他們的官銜、身分,同時他們穿著緋色和青色的朝服也表明了他們不太高的品級。他們雖有資格參加這個行列,卻夠不到侍從官家、緊隨玉輅的地位。他們原來也都是一寺之長,一府之長,一署之長,平日在老百姓和屬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氣的氣泡,唯恐自己的體積不夠膨脹。現在,在這個場合中,他們以特別靈敏的嗅覺,嗅出不宜把自己擴大而應該盡量縮小,於是他們一個個低頭縮頸,矮挫身軀,猴在馬上,把所佔的空間面積壓縮到最小限度,免得在這個大行列中顯得不恰當地突出。

跟著的是一隊隊的步兵,然後是侍衛親軍馬軍司所屬軍官們所組成的鐵騎大隊,稱為「甲騎具裝」。這支特別挑選出來的騎兵是禁軍中的精華,儀仗隊的中堅。他們一律手執兵刃,跨下駿馬,應著銅鼓和金鉦的節奏,踏出一陣陣齊整勻稱的馬蹄聲,在觀眾們的歡呼,喝彩聲中,操縱自如地緩步而進。

這個隊伍的最後—人是臨時派來指揮鹵簿的姚友仲。他頭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細鱗金鎧,外面罩件綠袍,顯得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兼著鹵簿使的劉錡,如果不在假期中,這原應是他的差使。

這支甲騎具裝正是劉錡來到馬軍司當差後,化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頓得面目一新的。現在劉錡娘子看到趙隆不滿意地搖搖頭,猜中他的心思,就洒脫地說了一句:

「他們都是『立仗之馬』,」,她指指窗下的鐵騎,「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經用場時,卻不會嘶叫一聲。伯伯你道這話是與不是?」

這個典故用得恰到好處,趙隆不由得痛贊一聲:

「賢侄媳把他們比喻得絕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馬。愚叔要為侄媳浮一大白了。」

說著,自己端起酒碗來,就鯨吞了一大碗。這時,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見姚友仲也在隊伍里,就大聲嚷道:

「鵬飛也在這裡,鵬飛也在這裡。鵬飛也是一條漢子,當年在部隊中何等意氣,不想今天廝混在這些綉腿花拳的小廝們中間,胡鬧些什麼?」

「鵬飛今天是頂了他的缺,」劉錡娘子指著丈夫格格地笑起來,「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來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馬。」

「他呀,他劉信叔,」趙隆又大聲嚷起來,「卻是一匹超群軼倫,目空冀北的千里馬。咱西軍把他培養出來,可不是到御前來擺樣的。」驀然之間,他想起昨天劉子羽撞頂他的話,隔宿的積忿和十年的往事,連同眼前的種種拂意事,化成一股鬱勃之氣,兜上心來。他憤憤不平地用筷子敲著窗沿說:「賢侄呀!你這副氣概,你這身銅筋鐵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這時下面的鑾駕,已經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趙隆喝得醉了,只顧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俺這副老骨頭,早就賣給官家,」他的聲音嘶啞了,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說話,「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這個閨女嫁出去了,還有什麼牽腸掛肚的事?只是這場戰爭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說什麼大丈夫死也要死在戰場上……好不冠冕,卻不知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

「爹,」嚲娘輕輕地把爹推了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顧自己說話,傻丫頭,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這時,他可是真正地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說朝底下看,轉眼之間,就發出呼呼的鼾聲。劉錡娘子輕輕推推也沒有反應,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輕裘披在他身上。

下面的旗隊走過了,車隊走過了,然後是御龍直的士兵們擎著二百對紅紗帖金燈籠,執事內監們擎著十二對琉璃玉柱掌扇燈,然後是官家的親信內監擎著他個人的日用品金提爐、玉柄拂塵、玉唾壺等緩緩地成對經過。

這時弦樂大作,六十名衣錦腰玉的駕士們推著一輛玉輅緩緩行來。在玉輅的真珠簾內,人們可以隱約看到穿著天子法服的官家本人,他正轉過身體去和侍立在玉輅之內,御座之側的皇子們說些什麼,從表情和說話的姿態中可以看出他正處在躊躇滿志的得意心情中。

緊靠玉輅,用著同樣速度緩緩走著的八名衛士,四個一班輪番地高擎一面大旗,在杏黃的綾底上,用黑絲線綉出「天下太平」四個大字。這勁秀瘦逸的字體,分明出自宸翰。法駕臨幸到哪裡,它也跟到哪裡,可以說這面大旗已成為官家個人的認旗。這幾年來,官家對這四個字似乎發生了特別的癖好。他愛聽、愛說、愛寫這四個字,無論在朝廷頒發的典謨文誥中,無論在他召對臣下時的煌煌天語中。無論在百官頌揚聖明的奏章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據說在建州鋸開的一段木心子里也清楚地印刻著這四個宇的木紋,如果傳聞屬實,而不是出於人為的加工的話,那真可以說是天意人心、鼓桴相應了。

如果官家的耳目僅僅限於他接觸得到的見聞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這條考語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著的四個大字底下,卻翻騰出一座不平靜的大海,它遲早要把這艘天下太平的畫鷁掀翻在驚風駭浪中。官家雖然天縱睿智、絕頂聰明,卻不可能張開耳目,於深處去聽聽、看看正在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什麼。

這時,忽然在街道兩側的觀眾之間進發出一陣抑制的歡笑聲。他們看到老態龍鐘的太師蔡京坐在特旨恩準的小輿內,領樞密院事、新任河北河東陝西宣撫使童貫騎了一匹白馬緊緊相隨。有人出聲地叫道:「公相」、「母相」。這兩個稱呼已經這樣普遍,老百姓看到他倆聯袂出來時就免不掉有這樣的聯想。還有人進一步發揮道:「公的乘轎,母的騎馬,未免是顛倒陰陽了。」「何止騎馬乘轎?公的安居朝端,母的還要領兵出去打仗呢!」周圍的觀眾聽了這些肆無忌憚的議論都禁不住大笑起來。連得執梃拿棍、維持秩序的禁衛軍們聽了,也沒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兩個過去,接著是炙手可熱的王黼和蔡攸,然後是鄭居中、白時中。這兩個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們卻不在意,走在行列中,悠然自得。然後又是一對閹過的顯宦,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和李彥,然後是向有浪子之稱,最近躍升為尚書右丞的李邦彥和尚書左丞張邦昌,然後是蔡太師門下的哼哈兩將,禮部尚書余深和兵部尚書薛昂,然後是艮岳大總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揮使高俅,東京人對高俅特別熟悉,稱他為高球,並把他看成為權貴集團的代表人物,這倒過於抬舉他了,無論從身分、地位、官職以及禍國殃民的能量來說,他都夠不上成為他們的代表。

這一群都是朝廷的心膂股肱、宰執重臣,他們緊跟在親王,郡王,駙馬都尉後面,亦步亦趨。他們是伐遼戰爭的首創發明人、具體執行人或者是熱心的贊助者。在剛才舉行的大典中,他們陪侍官家,擔任重要的配角,並且盡量表現出在那種場合中所必須的虔誠、忠懇的表情。不過說句實話,他們之間沒有哪個認真關心這場行將爆發的戰爭,仔細地為它妥籌必勝之策,反之,因為從昨夜齋宿以來,一點葷腥沒有進口,再加上今天大半天的繁文縟節,要他們不斷地跪起爬倒,把他們弄得精疲力盡,引起無限腹誹。現在他們急於要想擺脫官家,從這個大隊伍中分散回家去,飽餐一頓,充分休息一回。先解決了生理上的饑渴,然後各人分頭去干各人最關心和最喜歡的事情。

公相、魯國公、太師蔡京並不像他的調侃者想像的那樣「安居朝端」。在朝廷中,他的地位是極不鞏固的,他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安的,他是伐遼戰爭的創始者,但是這個發明權和主持權現在已被轉移到太宰王黼和兒子蔡攸手中去了。不但如此,連得他的宰相的地位也被優禮致仕掉,他現在只是一個過時的公相。不管他的涵養功夫多麼高明,事情涉及到利害攸關,決不能契然置之。他朝思夕想捲土重來之計。剛才行大禮時,已經甩個令子暗示哼哈兩將,約他兩個晚上進府來密敘。不管怎樣,這兩顆算盤子,總還可以拔在自己算盤上的罷!

但他顯然是個過時人物了,形勢的發展比他估計的還要嚴重得多。

余深早已從表面上的父黨轉變為事實上的子黨。公相的許多機密都被他雙手捧給蔡攸,當作進身見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