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

東京貴族三十三洞天的最高層就是官家本人居住的皇宮。劉錡回到東京的第二天就上第一洞天面聖復命。

那天官家特別忙碌,他手裡有三件大事正待自己動手處理,處理的前景並不太順利,心裡感到煩懣。由此可以推想到管領三十三洞天的神仙們也並非一直住在洞天福地中納福,永遠無掛無礙、永無煩惱的。

前些日子,他隨手畫了一幅《鸂鶒 戲水圖》,準備賜給喬貴妃,不料她有意泄露天機,到處張揚說:畫中的一對鸂鶒指的就是官家和她。這樣的宣揚照例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只能成為一場風波的導火線。她也明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卻偏要如此做,可見神仙有時也不免要自尋煩惱。風波果然擴大了,最後只好由他自己出來善其後。其實他畫的時候,並沒有這樣明確的隱射,喬貴妃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鴛侶,現在既成問題,處理起來倒感到非常棘手,畫已經裱好,要收回諾言,不再給她,這未免使她過於難堪了。託詞技術上還有缺點,把它毀掉,這倒是乾脆、徹底的辦法,無奈他珍惜自己的作品,好好一幅畫,把它毀掉了,豈不可惜!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在畫面上多添幾對鴛鴦,使它具有更廣泛的象徵意義,大家看了,皆大歡喜,那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可惜這樣做的結果要破壞這幅畫的全局結構,再加上它已經裱好,要加添上去,也不容易。

他把畫張掛在壁上,自己欣賞了半天,沒個擺布處。這是第一件大事。

前天,他去參觀了即將竣功的「艮岳」。這座皇家園林,已經造了三、四年,化去他不少心血。總管艮岳工程又兼著「應奉局 」差使的朱勔特別引導他去參觀了一塊高達四、五丈,生有千百個玲瓏剔透的洞竅的太湖石,乘機要求宸翰品題數字。這個朱勔的心肝也像這塊太湖石生成千百個玲瓏剔透的洞竅。他說這樣的神石,幾百年也難得一逢,倘非聖朝郅治,這稀世之寶,怎會現跡人間,供為御玩?當時龍顏大悅,當場索筆揮毫,題了「慶雲萬態之石」六個大宇。後來又去看了兩裸矯夭不凡的檜樹。他回宮來忽然想到,那左邊的一棵檜樹,亭亭高標,遮雲蔽石,正好像征大宋朝滅遼取燕、威振八紘的雄姿,右邊一棵長得比較低矮些,逸枝旁斜,卻也有一副偃蹇傲桀的姿態,正好像征遼朝滅亡,天祚帝不得不匐伏在御座前俯首乞降的樣子。這兩棵檜樹都迎合了自己的意思——實際上是朱勔的討好的想法迎合了他的好大喜功的心理,因而補題了「朝日升龍之檜」和「卧雲伏龍之檜」兩塊字額,使內監送去給朱勔制下玉牌來掛上。這樣做了,他心內猶感不足,想要御制一篇《神石賦》、一篇《雙檜賦》以志其盛。無奈他筆底窘枯、辭藻貧乏,構思了一個晚上,只寫得開頭的幾聯,再也繼續不下去,又放不下手,這又是大費腦筋的事情。

這是第二件大事。

元旦朝賀之際,他驀然想起伐遼之役已經公開,需要舉行一次隆重的「告廟大典」,把這件喜訊上告安置在太廟中的聖祖神宗之靈。想當年在涿州戰敗後,太宗皇帝背上中了遼兵追騎的流矢,回京後晏了駕,真宗皇帝澶淵之盟,被遼人勒索去三十萬兩匹銀帛的歲幣,仁宗皇帝時又增加二十萬兩匹,先帝神宗皇帝時,遼人又來聒噪,割地數百里。銀、絹、土地,都是小事一段,卻不無有損皇家的體面。今天大張撻伐,好讓受到屈辱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氣了。

同時,他還想讓目前逗留在京師的金朝的使節遏魯、大迪烏兩人一起參加大典,一來使他們親眼看到朝廷聯金伐遼、敵愾同讎的決心,二來又可使他們震懾於我朝的朝儀威肅、鹵簿隆盛,足以折遠人之心。

官家雖然是個富於想像力的藝術家,這兩條肯定又是受了別人的暗示、啟發,算作自己的發明創造。這個發明,使他十分高興。大典已定在元宵正節那天舉行,他特派兄弟大宗正燕王趙似主持一應籌備工作。既然是自己的發明創造,他對這項工作十分關心,親自過問籌備經過,連一些小小的節目也不肯隨便放過。剛才在苦思作賦、欣賞繪畫之餘,忽然又想到了有關大典的什麼闕失之處,忙派了內監去召燕王,有所垂詢指示。

這是第三件大事。

燕王尚未召到,恰巧此時劉錡進宮來了。雖然官家的主要注意力已被告廟大典所吸引,卻仍然認為召見劉錡是重要的,不等燕王來到,就立刻宣旨傳見劉錡。

劉錡用了像平常一樣從容不迫的態度,奏對他去渭州傳旨的經過以及與馬政在歸途中謀面、彼此會商、研究的結果。

「种師道願遵旨北行,都是卿周旋之功,」官家聽了奏對,頻頻頷首,「卿此行可謂勞苦功高。」

事情已經隔開一個多月,在此期間,日理萬機的官家又不知辦好了或者辦壞了多少件大事,諸如作畫、吟賦、題石、詠檜等等,因此把劉錡齎去要种師道參加太樂會議的原詔和馬政齎去要种師道立刻出師雄州的詔旨,混為一淡了。劉錡聽出這點,要想把這個重要的區別辨明一下。可是官家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卿辦得甚好,」官家連聲道,「朕早與王黼說過,种師道之事,只有著劉錡去才能辦得妥當。怎奈他們不聽,白白耽誤了兩年,豈不可惜!」

「微臣離渭州之日,种師道已表示遵旨前往太原,」劉錡抓住機會,立刻奏明,「至於出師河北之事,雖已反覆闡明,總要等到馬政的明白回奏,才能算為定局。种師道的參議趙隆,久在西陲,多立殊勛,此番隨同微臣晉京,對遼事尚有陳述,乞官家恩准賜予面奏。」

劉錡晉宮前,趙隆再三請求他向官家提出這個要求,劉錡答應他相機奏請。

官家是聰明人,一聽劉錡此奏,就明白背後還可能有文章,伐遼之議已決,他再也不想聽到任何異議,如果趙隆此來要代种師道有所請求,都可斟情滿足他。用人之際,總要遷就些,才好把事情辦圓。如果趙隆要講什麼掃興的話,那就叫童貫他們去抵擋一陣,不要節外生枝才好。於是他向劉錡打聽了趙隆的經歷,順勢說:

「朕也久聞得趙隆的名字,鐵山一戰,羌人喪膽,功在社稷。卿既代他奏請賜對,可飭他先去經撫房與王黼、童貫說了,朕再作理會。」

官家看到劉錡還想陳述什麼,就立刻用一種非常體恤的語氣截斷他道:

「卿鞍馬勞頓,征塵未洗,可謂王事鞅掌。朕特賞假一旬,資卿休沐。元宵日朕有事太廟,這指揮鹵簿之事,前日已委了姚友仲,不再煩卿了,卿可回家去好生休息。」

劉錡正待退出時,官家忽然想到劉錡此番汗馬功高,必得好好酬庸才是。他忽然想出一個奇妙的主意,笑嘻嘻地說:

「元宵節熱鬧非凡,卿可陪趙隆在豐樂樓訂個閣子,憑窗俯瞰,讓他見識見識輦轂繁華,鑾儀盛容。晚上卿夫婦就陪他在豐樂樓賞燈,得便把馬擴邀來敘舊,卻不是一舉數得之計。」官家也明白東京的市情,知道時至今日再去豐樂樓訂個閣子,絕非容易辦到的了,於是回頭吩咐張迪道,「這訂閣之事,你去辦一辦!」

「嗻!奴婢聽旨,」張迪好像在膝蓋上裝著彈簧,一下就跪在地上,乾脆地回答,但在他臉上卻流露出為難的表情。

「難道訂個閣子,還有什麼難辦之處?」

「嗻!」這一聲回答得更加響亮,表示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他張迪,官家的這條忠實走狗,蹈湯赴火,也要去竭力辦到。

「傳旨高俅,叫他讓出一間閣子來與劉錡使用!」官家在這些地方偏偏耳目甚長,見聞真切,「就說是朕的旨意,諒他也不敢違抗。」

「嗻!」這一聲拖得特別長,表示聖鑒甚明,奴才這才真正有把握辦好這件差使了。

劉錡退出殿門時,看見大宗正燕王趙似已經朝服端正,環珮鏗鏘地肅立在殿階之外等候官家傳見。

燕王打聽得在內里陛見的是他向來熟悉、喜歡,又有了兩個月沒見面的劉錡,心裡十分高興。他們一見面,還來不及打個招呼,寒暄兩句,燕王先就伸出兩手的食指,權充鼓槌,作出一個擊鼓的動作,嘴裡還嘖嘖有聲地打出它的節拍。這樣一個純粹的藝術性的活動與此時此地在金鑾殿下等候陛見的十足莊嚴的氣氛顯得十分不協調,但這卻是燕王一貫特殊的作風。

原來燕王在東京梨園界中夙有「鼓王」之稱。他的這個「鼓王」的名聲僅次於教坊使袁絢的「笛王」,而其實際價值遠遠超過有名無實的「燕王」。連官家本人也曾有過「朕這個兄弟,封他燕王是虛。燕山一路,至今尚待收復,哪有封邑可以給他?倒是封他為鼓王,才是名實相符」的褒語。他此刻表演的一個新的擊鼓點子,就是在等候侍見的片刻中揣摩出來的,還沒有就正於樂人和教坊,卻先遇見劉錡。他相信這個嶄新設計一定可以從業餘的音樂愛好者劉錡身上取得共鳴。在達到一定造詣的藝人中間,只肯在彼此深知的內行人面前露一手兒。

他倆相視一笑,擦肩而過,裡面的內監已經一疊連聲地傳呼,「傳趙似入內!」內監們打起珠簾,讓他小心低頭,照料著襆頭兩邊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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