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劉錡娘子說得不錯,普天之下,哪有一所城市比得上東京,哪有一個節日比得上東京的燈節?絕對沒有!把人類精心創造的有關的形容詞,「繁華」、「縟麗」、「熱鬧」、「喧鬧」、「金碧輝煌」、「光采奪目」等字眼都用盡了,也不足形容東京的燈節於萬一。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開的各道城門——南薰門、陳州門、戴樓門、新宋門、新鄭門,封丘門,陳橋門、萬勝門,固子門……都展開笑靨,張開兩臂,歡迎一切初來的和重來的客人。它們毫不懷疑人們將帶來更多的富足和更大的繁榮,為它添毫增色。它們帶著那樣的好心好意,站在人們來到東京的第一道關卡上,熱情煥發地介紹道:「你們快進城來啊!進城來尋歡作樂,盡情享受。俺這裡什麼都不欠映,什麼都不慳吝,俺代表東京城站到這裡來歡迎您老人家進城,祝您愉快,可千萬不要給俺帶來愁苦和災難就好。」

陶醉於一切愉快,新鮮、熱鬧的事物,樂於為居民和客人們提供無窮無盡的享受,這是作為帝京、國都,過著一百多年「熙來攘往」的和平生活的東京城發展起來的特殊的性格。

作為一座城市的東京城有這種特殊的「城格」,而它的居民們,也發展著與此相適應的人生哲學。

東京人總是喜歡把各種色采鮮艷的油漆不斷地往它身上塗刷,在沒有鏟去的老底子上塗上一層層新的,又在新底子上再塗上一層層更加新的漆。在光潔奪目的表面後下面,還可以看到舊的痕迹,因此顯得更加絢麗多采。

東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華。

新年春節的本身就是一種矞麗堂皇的橙黃油漆。

去年臘月中,朝廷又玩出了新花樣,明令規定把預賞燈節的日期提前半個月,這也是一種投合人心的輕倩的緋紅油漆。

而在春節中剛透露出來,幾天中就已遐邇遍傳,婦孺皆知的征遼消息更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大紅油漆。

東京人的生活方式雖是豐富多彩,變幻無窮,他們生活目標卻很單純。他們只追求官能上的快樂和刺激以及達到這個目的必要的物質條件,這些熱鬧的節目就是他們的食料、飲料,點心和零食,如果沒有這些食品來填滿他們饑渴的精神胃口,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將要感到索然無味了。

使趙隆等十分驚異的事情是:在西北軍事會議中那麼激烈地爭辯著的一場戰爭,在湄河邊的小驛站中目擊有人那麼急如星火地傳送出去的戰爭動員令,反映到東京人的生活中,滿不是那回事。現在東京人都知道這場戰爭即將爆發了,但他們一點也不著忙,更談不上什麼緊張、興奮,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輕鬆。征鞍甫解的劉錡甚至覺得今天的東京比幾年前,比他兩個月前離開它的時候變得更加繁華,更加接近昇平時期的顛峰,何況很少到東京來過的趙隆,更不必說從未來過的嚲娘了。

東京人引以自豪的見多識廣特別表現在他們對戰爭的無知上——在抽象領域中自命為最淵博的人,在實際生活中往往最無知。東京人誇耀他們在市場上看見過的各種加工裝飾的武器甲馬,他們看見過挎刀帶劍的軍官們在城門口進進出出,還有,他們在官家的鹵簿 中見識過連人帶馬都披上鎧甲的所謂「具裝甲騎」,據說合天下都沒有這樣精銳的騎兵部隊,他們還在「講史」場中聽到說話人講「三分」,講「殘唐五代」有關的戰爭故事。這些就是他們對於戰爭的全部知識了。東京的上層人物和絕大多數的中層居民並不真正明白。或者是不想認真弄明白戰爭究竟是什麼。他們既沒有從積極的方面來理解它,為它作出精神和物質上的準備,也沒有從消極的方面想過它可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或將迫使他們改變什麼?他們對於傳聞得來的戰爭的消息,第一個敏捷的反應就是把它當作一件新鮮玩意兒,當作一個最新加添出來的娛樂節目,當作一種摻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美酒嘉釀。總之,輕飄飄的東京人不可能持有與戰爭相適應的剛毅沉著的觀念。如果說,他們中間也有少數人想得遠些,想到戰爭不一定是那麼輕鬆愉快,可能有一天會像個不速之客那樣挑一擔愁苦的禮物,登門前來拜訪他們,那麼它仍然也是遙遠的事情。從現在開始到戰爭爆發,時間上還有幾個月的餘裕,從東京到前線,空間上還有一千多里地的距離,何必過早地、過逞地就為它操起心來?東京人對於時間、空間的概念,一向採取現實的態度,只限於此時和此地。

瘋狂地掠奪、盡情地享受、毫無保留地消費、完全絕對地佔有。只要今天的這一天過得舒服,那管它明天來的日子是甜酸辛苦?東京的上層人物就是用這樣的淺見和短視、這樣的豪奢和揮霍、這樣的荒唐和無恥來製造和迎接自己的末日,使自己和追隨者一起像雪球般地在戰爭的烈焰中溶化掉,並且禍延到中下層市民,使他們受到莫大的災難。

這就是從現在到收復燕京(那是使他們的歡樂達到最高峰的日子)的一年多時間中東京人普遍存在著的麻木不仁的心理狀態。

打從去年臘月開始,以州橋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輻射的幾條最熱鬧、寬敞的大街,諸如天漢橋街、臨汴大街,馬行街、潘樓街,界身、桃花洞,炭巷等街道兩側都已搭起采棚露屋,作為臨時商場,用來平衡市場上求過於供的擁擠現象。連宣德門外御街兩側的千步廊上也列滿了這種臨時商場。臨時商場裡面鋪陳著冠子、襆頭、衣衫、裙襖、領抹、花朵、珠翠、頭面、匹頭以及鞍轡刀劍、動用傢伙、書籍古董、時果腌臘,鮮鮓熟餚等各種檔次的消費商品,達到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程度。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顧客,每天都擠得水泄不通。在這段時期中,顧客們甚至形成了一股風氣,專喜歡在流動的攤鋪中去選購貨品。他們寧可捨棄百年老店,作成攤鋪的交易,認為那裡的貨品更新鮮、時髦,連越陳越香的老酒和越古越吃價的古董也是從攤鋪里買來的好。這樣一來,使得久已膾炙人口的李和兒炒栗、王道人煎蜜、孫好手饅頭、宋四嫂魚羹、曹婆肉餅、薛家羊飯、趙文秀筆、潘谷墨、張家乳酪、李生菜小兒藥鋪等老店,不得不放下架子,隨著大流在大相國寺、五嶽觀和其他庵廟寺院的兩廡下租賃了攤鋪,開設分店,應市買賣。就中潘谷墨店的掌拒又別出心裁地從老店裡搬來蘇東坡的贈詩和題跋,用個檀木框子,罩上碧紗,張掛在板壁上,以廣招徠。惹得多少風雅之士都跑來欣賞東坡的墨寶、議論它的真偽,從一點一撇一划一鉤的色澤光采中鑒定它是否用了潘谷墨,或者是別人的墨。蘇東坡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墨跡已經產生了廣告的效果。

在自由競爭中的高潮中,老牌子不濟事了,做買賣的也要適應時勢,別出心裁。

大相國寺是東京第一座大寺院,本京人稱之為「相藍」,不懂得這個簡稱,還是一板一眼地稱之為「大相國寺」的人,一聽就知道是個外路來的鄉巴佬。相藍有相藍的架勢,平時每逢初八、十八、廿八以及初一、月半才向外開放一天,一個月內只開放五天。前年冬季,為了配合朝廷的新鮮玩意兒——預賞燈節,居然打破成規,逐日開放。相藍在東京宗教界中一向居於領袖群倫的地位,它既然帶頭破例,一馬當先,東京城郊大大小小的一百六十八所庵廟寺觀也樂得跟進,每天大開方便之門,廣結仙佛之緣。人們到這裡來,不但要禮神拜佛,燒香求籤,同時還忙著講斤頭、做生意,零買躉批,一應具全。更多的人到這裡來是為了看雜劇、聽說話、賭博弈棋以及觀看別人的看戲、博弈,人們的廣泛活動,使得這些寺觀真正成為東京社會中的宗教生活、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

當時全國各地著名的雜劇班子,每到臘月將屆,就紛紛涌到東京來獻藝。東京是一座「不收門票」的開放性的城市,凡是到這裡來消費的人以及為消費者提供愉快和享樂的人一律被宣布為受歡迎的人。這些藝員們有的搬演雜劇、有的玩百耍雜技,有的講史,有的賣唱,有的相撲,有的弄蟲蟻等等。他們一個個來自三江五嶽,都是身懷絕技,名播江湖。他們走遍了天下二十四路、二百三十八州、一千二百二十個縣。今天好不容易挨到天子腳下,誰都想露一手兒,博得個名利雙收。春節前後,他們暫且在寄寓的寺觀里逐日就地獻藝。其中出類拔萃的節目,到了正月初九以後,就要被選到燈市中心的「棘盆」去連續演出十天,直到燈市結束為止。開封府為了選拔節目,特派樂官孟子書(有人說孟子書是他的藝名,以專講《孟子》一書中的諢話出名,後來以假代真,就成為他的真姓名)、張廷叟兩個主管其事,而當時的開封府長官開封尹盛章本人也是這方面的行家,自然要參加選拔。所謂「棘盆」,就是在禁城口的宣德門外一片大廣場上,臨時用采繒色絹,蘆席竹架圍成的大劇場,容得幾萬觀眾,可算是演劇界的龍門。哪個節目被選上了,頓時聲價十倍,成為事實上的國定節目。以後在外路演出時,就有權在一面兩丈見方的錦旗上綉上一副金字對聯:

今日江湖賣藝,人山人海。

當年棘盆獻技,傾國傾城。

燈節前在寺觀中的演出,實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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