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五節

遵旨前往太原去是一回事情,什麼時候去,赴會前還要做些什麼準備工作,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情了。會議結束後,种師道把劉錡和趙隆兩個留下來,繼續研究具體問題。

种師道雖然身為西軍統帥,卻不是什麼傑出的戰略思想家,他只是一個有經驗的老兵,一個永遠從實際出發的指揮官,從前一點出發,根據他的經驗,他看不出這場投機性很強的戰爭會一帆風順地產生像劉錡所估計的那種樂觀的結果。在他的年齡上,年輕人豐富的幻想力早已蕩然無存,所以他反對這場戰爭,即使在被迫同意之後,仍然在內心中反對它,並且要想出種種託詞來推遲前往太原開會的日子。從後一點出發,根據實際情況,既然戰爭已成定局,非他的力量所能阻擋,即使他推遲了赴會的日期,會議還是需要他參加。既要出席會議,他就迫切地需要掌握敵情,了解形勢,作為會議中制訂軍事計畫的重要根據。童貫、和詵帶來的情報,大多數是根據他們的利益和需要「創製」出來的,怎樣評價他們之為人,就可以怎樣去評價他們的情報。對於它們,种師道決不信任,他相信的還是西軍舊人,他希望劉錡和趙隆二人能為他提供馬氏父子近年來的活動情況和目前行止。

趙隆雖是馬政的姻親,對他的情況也所知不多,談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說:

「仲甫(馬政字)自受調離軍後,即把家口遷往牟平,後來又遷往保州,」他說,「未嘗再見過面。間有書札往來,深以故人為念,情意繾綣,卻未涉及朝政。對自己的任使,更是諱莫如深,隻字不提。去春曾托便口來說小女已達于歸之年,子充得便,即將西來迎親。旋又來信說,子充受命出差,歸期難必,完婚之議只得暫時從緩了。以後再無音信。信叔在京見聞較切,對他們的行蹤是否瞭然?」

劉錡也搖搖頭道:

「子充受命以還,行蹤飄忽不定。去年回京時曾來見訪,正值愚侄出差未歸。及至趕回,到行館去訪他時,他已伴同金使泛海出去了。參商乖離,睽違已逾三載。只是此番受命來此時,官家面諭子充接伴金使,不日就要回京,還囑愚侄早早回去復命,以便與金使約定夾攻之期。後來王黼也是如此說。想來子充在京等候約期,必有數月之勾留,愚侄此去定可與他敘舊。」

「既然仲甫不易蹤跡,」种師道想了一回,提出一個具體的主意,「俺這裡何不派人去京師走一遭,找到馬子充,向他詢實敵方情況,這倒切實可行的。只是……只是派到京師去,難得合適的人。」

趙隆點頭稱是,考慮了片刻,問道:

「派楊可世去如何?」

「楊可世將來在軍中也是可用之才,」种師道斷然搖頭反對道,「只怕童太尉見到他,就不讓他回到本軍來了。」

种師道的顧慮是有根據的。早就有人傳說童貫要想調楊可世到陳州府去統率劉延慶所屬那一部分尚未複員回來的環慶軍。种師道和趙隆都明白如果讓楊可世調走了,會給本軍帶來多大損失!

「夷適也是子充的故人,」趙隆再一次建議,「他哥子鵬飛現在京師禁軍中供職,與信叔同僚。派夷適去走一遭如何?」

种師道提不出反對派姚平仲去京師的理由,但他仍然搖頭不同意這個建議,顯然是從家族的偏見出發,不願讓姚家的人去擔任這個重要的差使。

「既然軍情如此緊急,」劉錡插進來,毛遂自薦道,「愚侄回京繳旨後,找到子充,問明情況,就往太原府等候種叔,這個辦法可行得?」

「賢侄是官家身邊的人,不得詔旨,怎能擅自行止?這個萬萬使不得。」

种師道當機立斷地截斷了劉錡的自薦。看來他已經意有所屬,只是不便自己啟齒。機靈的劉錡猜到他大約希望趙隆親自去京一行。趙隆是种師道的左右手,如果讓他從馬擴處多了解一點敵情,將來制訂計畫、參謀作戰,都有好處。劉錡前前後後想了一想,心中豁然開朗,頓時又提出了新的建議:

「愚侄不才,卻有個計較在此。馬都監既有信來要為子充完婚,恰巧子充目前正在京師,漸叔何不就此攜帶了令嬡前去京師,一來為他們完婚,二來向子充打聽敵情,三來也可伺機向朝廷提出行軍作戰、輜重所需等事項,并力促子充回本軍來服役。事畢後,漸叔就徑往太原,參贊會議,這樣豈不是公私兼顧,兩全其美?」

「如得參議前去東京,種某最為放心。」劉錡的建議,正中种師道下懷,他看到劉錡如此機敏,十分滿意,不禁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趁勢說,「況且令嬡已經成長,正該為她完姻,畢了人生大事。只怕參議年來體衰多病,不勝跋涉之勞,這倒還要從長計議。」

种師道還要客套幾句,趙隆不禁豪爽地笑起來:

「主帥在公事上有所差遣,趙某怎敢推辭?何況俺這把賤骨頭,雖然使用得長久了,倒也還禁得起風霜雨雪,哪裡就在乎這幾千里路!」

趙隆熱心地接受這項任務,並非因為他已轉變立場,支持起這場戰爭來了。恰恰相反,他仍然在內心中堅持自己的想法,並且深信种師道與他是完全一致的。他在這裡,或跟隨种師道去太原,都不能夠再作什麼來阻止戰爭,除非他到東京去和王黼、童貫等伐遼決策人進行辯論。他甚至想得那麼遠,最好能當著官家的面,與他們廷爭伐遼的利害得失,使官家聽從他的意見,這樣他還有最後的機會來阻止戰爭,改變朝廷決策。

自信力很強的趙隆,一經產生這種希望,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立刻進京。他與劉錡約定了日期,作伴同行,意味深長地向种師道暗示道:

「主帥如先已到了太原府,千萬等候趙某的信息,再與童貫那廝定奪下來。」

种師道點頭不語,這個表情在趙隆看來是像說話般明白的,他默默地表示認可了自己的意見。

十九年前趙隆喪失了妻室,便捨棄自己的家,帶著孤女嚲娘一起住進部隊,在部隊中把她養活,從此他就沒有了自己的家,同時也割斷了和非軍事的人間世界的聯繫。

這個職業老軍官的生活是完全、絕對地按照部隊生活的板眼進行的,十分簡單,卻有著嚴格的紀律性。他自己早就習慣了它,不在乎有沒有一個自己的家庭。可是女兒畢竟是女兒,有許多超過軍事生活範圍以外的麻煩事情要他照顧,她成為他公生活中唯一的累贅。特別當他出去打仗,不能夠再把女兒帶在身邊時,少不得要操點心,把她寄託到同僚家裡暫時安頓一下,自己才能脫空身體,了無牽掛地出去征戰。可是在另一方面,長期來,父女兩個相依為命,女兒又成為他私生活中最大的安慰,那種兒女子的柔情的愛,與軍隊的嚴肅氣氛格格不入,與他的為人行事也格格不入。這就是說,他摒棄了那種人間的,普通的方式,而用自己獨特的硬派作風愛著女兒。沒有人料想到在他的鐵石心腸中也有一個柔軟部分,女兒常常用她的獨特方式的柔情打動他這個部份。結果是:他離不開她,她離不開他。

現在他們三言兩語就決定了要他把女兒遣嫁到東京去,馬擴家住保州,女兒嫁過去以後就要定居在保州,不得和他相見了。要是想到這點,也許他也會感到痛苦。可是,現在盤據在他思想中的那個重大問題,足以排斥一切、壓倒一切個人問題。他連想也沒有多想一下,馬上就跟劉錡約定,後天一清早動身,首途進京。

劉錡詫異了,遣嫁女兒也是人生大事,雖說軍隊中一切從簡,談不上什麼置備嫁妝,餞別親友,但是化個十天、八天時間,略略摒擋一下家務,總還是必要的。劉錡要他再考慮考慮行期。沒想到得到的回答是:

「今天回家去跟女兒說一聲,少不得到幾家諸親好友處去辭辭行。明天收拾一天,後天一早就走,還有什麼牽掛、放不下手的?」

劉錡莞爾地笑了,原來他的老上司還是跟當年一樣的急性子,還是跟當年一樣,除了軍旅大事外,他對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幹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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