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入內內侍省都押班張迪是政宣時期 官場中的一項出色的產品,一個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活躍分子,一件活寶。

既然是內監,在生理上,他是個已經變了形的男子,還未曾變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兩性之間都沒有他的位置。但是這個尷尬的、兩棲的生理地位並不妨得他在宮廷和政府兩方面的烜赫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能夠恪遵官場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體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勢的人。

要堅決踢開那些霉官兒。

要念念不忘地記得應該牢記的事情。

要了無痕迹地忘記應該忘記的事情。

這看來是夠簡單的,但既然成為格言,就不是每個官兒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做到。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羞恥之心,在趨炎附勢之際,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情面觀點,與故人割席時,不免要拖泥帶水。這兩種人犯的錯誤,看來不算很大,卻與做官的原則水火不相容。張迪對他們是深惡痛絕的。有一天,灸手可熱的大內監梁師成問中書舍人王孝迪為何不蓄鬚?王孝迪回答得果斷爽利:「爺之所無,兒安敢有?」這樣的捧場才算合了張迪的脾胃,他喜歡的就是這種人。

官場上還有些官兒的記憶力很差,有時忘記了應該牢記的事情;有的則相反,記性太好,偏偏記得應該忘記的事情。開府儀同三司李彥曾經做過楊畏的下屬,如今楊畏已退處閑散之地,李彥飛黃騰達,早已躐過他的頭頂。楊畏偏偏要倚老賣老,賣弄他的好記性,在別人面前,有時甚至當著李彥的面,提起當年舊事。可笑這個楊畏,在先朝時以善變著名,人稱「楊三變」,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變得毫不機變了,這就註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終身。

比較起那些倒霉的官兒,張迪身上的優點就顯得那麼突出。

他除了從絕對、純粹的利害關係上來考慮問題外,幾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傳統的道德觀念、人們的議論等等全都擠幹了,它們是從哪個古老的世界中遺留下來的殘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絆腳石,必須把它們全部消滅掉!

此外,他還具有與最高統治層接近的這個有利條件,誰應該捧,誰可以壓,什麼是必須的,什麼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確無誤的判斷,在捧與壓的兩方面,他都是由衷地、絲毫沒有保留地形之於辭色。他的這種赤裸裸的勢利,竟然坦率到這樣的地步,以至於他的變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獸紋銅鏡一樣,人們只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窮亨通塞。他在當時被公認為是一部活的縉紳錄,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氣候測溫表,一個爐火純青的官兒——雖然他的公開身分還不過是內監的頭子,卻擁有很大的潛勢力,是幾個政治集團的幕後牽線人。

當他今天親眼看到了官家對劉錡恩寵有加,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對劉錡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對他是巴結、討好的。對於官家給予恩寵的人巴結、討好,這對他好像是一種生理上的需要,肉體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欽定為嚮導之職,為什麼不把這個劉錡引導到親密友善的道路上來?

他立刻派兩名小內監跑到天駟監去通風報信,這裡擺開隊伍,讓一群小內監簇擁著,找個機會,笑嘻嘻地開口道:

「太尉 今日榮膺懋賞,聖謄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與有榮焉!」

這是個甜甜蜜蜜的藥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籮好話,他自己向來就把這些好話當作人蔘、鹿茸等補品吃下去而肥胖起來的,它們並沒有使他產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劉錡也一定有此同好,於是擺出一副給人進補品的架勢,等候領賞。沒想到劉錡只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

「劉某無功受祿,談得到什麼光彩不光彩?」

「太尉休得過謙。近日裡,官家為了伐遼之事,憂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尉一來,官家就高興非凡,榮典迭頒,還將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訊!」

這不但是討好,而且還含有從小道中打聽消息的意思,劉錡索性給他個不理不睬。張迪這才明白此路不通,只好換個題目說:

「昨夜高殿帥 宴請向駙馬,濟濟一堂的貴賓,還傳來了東雞兒巷、西雞兒巷的三四十個姐兒們。吹彈歌唱,好不熱鬧!向駙馬、曹駙馬都曾多次問起,怎不見太尉駕到?」

「原來如此。劉某昨夜有些小事,卻不曾去得。」

這又是一顆實心冷湯糰,張迪只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兩個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張迪重新想出一個好題目來:

「想當年,太尉未來東京供職之前,天下進貢的良馬都歸太僕寺群牧司掌管牧養。如今禁軍用馬,通由西軍挑選了補上,省得多少轉手。只是太僕寺真正成了閑曹,大小官兒只會吃乾飯,領請受,朝廷倒是白白地養活了他們。」

說話涉及到劉錡經營的業務,最後一句還多少有點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劉錡的神色才略為開朗些。張迪乘機擴大戰果,繼續說道:

「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凄惶!倒是天駟監里著實養了百十匹好馬,用著三兩百個小內監伺候它們,天家廄牧,畢竟非凡。太尉是當代伯樂。這些名驥要經太尉鑒賞品評,才能聲價百倍哩!」

「俺省得什麼,」天駟監中有些馬匹,還是從西軍中挑來,多數都經過劉錡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謙遜了一句道,「停會兒去內廄參觀時,要煩內相指引了。」

「當得,當得!太尉要參觀內廄,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駟監的譚頭兒,枉自當著這分差使,終日只曉得品酒點菜,哪有咱家對這些御馬在行?」然後他好像決了堤的河水漫無邊際地談起來。他指著宮苑中一塊空場,說:「太尉看那片馬球場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閑落了,沒人使用。不然的話,咱家奉陪太尉進去看看。內廷的馬球演習可妙啦!不說別的,單是那些官嬪,一個個都摒除了內家妝束,換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騎裝,側身斜坐在小驪駒上,追逐著小小的球兒。有時還要演習騎射彈丸,彼此雷奔電馳,賣弄身款。這五光十色的服裝,配上鑲金嵌寶的鞍轡絡頭,還有那閃閃發光的銀鈴兒在箭道上叮叮噹噹地響著。這個光景呵,可不是一幅艷絕麗絕的《宮苑試騎圖》?」

張迪信口開河地說到這裡,忽然掉頭左顧右盼了一下,揮手示意小內監走遠一些,自己壓低了聲音,詭秘地說下去:

「太尉可知道這玩馬球的還不止是那些宮女。貴妃和帝姬 們也玩這個。勢傾後官的小喬貴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韋妃都是從這馬球上出身,才遭際官家發跡的,如今官家還要她們馳逐。榮德帝姬的騎術,宮中數她第一,等閑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駙馬在這裡箭道上賽起馬來,駙馬老是落在後面摔筋斗。就是為了這個,曹駙馬才兼著馬軍司的差使。官家說過且叫曹晟那廝到馬軍司習騎三年再和朕的女兒賽馬。又曾說笑過,這差使要讓朕的這個愛女去當,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強得多啦!誰知道差不了一點兒,榮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

按照張迪的想法,內監們透露有關宮廷的每一條新聞掌故,都是一筆價值昂貴的禮物,現在他講到小喬貴妃、韋妃,講到榮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這些對於身在馬軍司當差的劉來說都具有頭等重大的意義,他張迪可要揀揀人頭才願送這筆禮哩,但願受禮的人識貨,領他的情才好。

可是他在劉錡沉著的面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對這些新聞感到興趣,算不算得是個識貨知趣的受惠者。

天駟監的執亭內監們得到通報,早就在大門口迎接劉錡。只有頭兒譚稹沒在家。譚稹一身兼了那麼多的差使,什麼使、什麼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到處忙著赴酒宴,幾天中也難得到天駟監來轉一轉。有人心懷妒忌地說,他幹了這些肥缺,自然吃得飽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頭大馬。他說:別人還把三衙 八十萬禁軍的餉項吃空哩!他才不過吃點馬糧,算得什麼,何況天廄中的御馬,一匹匹都養得膘肥肉厚,他哪一點對不起官家?

張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一進天廄,先就陪劉錡去看一座門口標著玉牌,玉牌上嵌了「八駿圖」三個金字的廄房。天家廄牧,氣象不凡,何況這座「八駿圖」在御廄之中也算是苜屈一指的。所謂「八駿」,是經過特別挑選貢呈進來的八匹純種白馬。它們個子的高矮、肥瘠,色澤的明亮、光采,甚至臉龐的樣子都是十分類似,現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飾,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親自按照周穆王的八駿的名字,為它們命名,特別制了玉牌,掛在它們的頸脖上,如果沒有這個標識,就很難把它們一一識別出來。

他們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為「五龍會」的廄房。那裡養著五匹顏色各異的名驥,也各有—個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稱為「雪騏」,黑的稱為「鐵驪」,青的稱為「碧驄」,赤白間色的稱為「玉騢」,黃黑間色的稱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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