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尋找記憶

隨著啪的一聲響,我眼前出現一片令人眩暈的亮光。一剎那,我彷彿回到了以前的那些略有涼風的清晨,在操場聲隨著廣播里的節拍作者廣播體操。看著前面阿紫瘦長的背影,晃動著的馬尾辮,還有那塊紫色的胎記。

醫院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地方。

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刷得雪白的牆壁,還有那白色的被單和被褥,放在桌子上的白色圓圓的藥片。

總之,什麼都是白色的。

哦對了,還有把一張張看上去長相各異,但實際上同樣都是毫無血色的臉龐在病房內、走廊上緩慢移動著。

是的,臉。

他們穿著同樣的漿洗得幾乎退色的藍白長條相間的病號服,從脖子以下就根本毫無區別了,不是嗎?視力不佳的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像白色臉譜般的臉在半空中慢慢地遊動著,就像是深海中的軟體動物。

真是討厭啊,討厭!

抬起頭努力轉動著脖子,發現即使是陽光照進醫院也變得不健康了,懶洋洋的,毫無生氣和活力可言。即使從早上曬到現在,我的手指頭也感覺不到任何熱度。這哪裡是太陽,根本和無影燈沒有區別嘛。

但是毫無辦法,本來應該在教室內讀書的我,傻乎乎的如同屍體一般躺在軟軟的病床上。

如果你討厭屍體這個比喻的話,我換成蠟像或者標本也可以。

這是一間可以躺下三個人的房間,但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入住的時候,我執意選擇最裡面緊鄰著窗戶的那張床,我只是想著,那樣感覺上似乎離外面自由的世界近一點。

對於我這樣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呢?

「好好休息,並會好的。」從那張熟悉的嘴巴里又說出這樣公式般的話語。這個被我喚作母親的女人,除了說這個就不會別的什麼了嗎?

「請出來一下。」旁邊那個看上去有點傻氣的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睛,站在門邊朝母親招了招手,母親順從地走了過去。

他們似乎在走廊上聊著些什麼,可惜我聽不太清楚。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伸展運動。」

從微微打開的窗戶縫隙里,傳來附近學校操場上廣播操的洪亮聲音。如果是平時的話,我一定正站在阿紫的身後做著廣播體操吧。

站在阿紫的後面,看著她細細的胳膊和腿隨著節奏活動著,就像家裡的洋娃娃。

我很懷疑,如果力氣太大或者節奏突然加快阿紫的胳膊和腿會不會突然掉飛出去,至少我家裡的洋娃娃是這樣的,為這個我沒少挨罵。

每次做到下蹲動作的時候,我的眼睛都會睜得很大,一眨也不眨,甚至不懼怕沙子啊,風什麼的,因為只有短短的幾秒而已。

阿紫的身材很高挑,看上去總覺得不像初中生,校服只是勉強穿在身上而已,每次下蹲的時候,我可以看到眼前一抹亮白。

在褲子的鬆緊帶和衣服的下擺之間,阿紫背部和臀部之間的皮膚完全裸露了出來。我看得很清楚,有時候我故意靠得很近,而且同時下蹲的時候,身體努力前傾,脖子伸長。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塊白色半透明的肌膚上的一根根柔軟的絨毛。最有意思的是,在她右臂上、腰部下面的地方,還有一塊淡淡的紫色圓形胎記。我猜想,這就是她叫阿紫的原因吧。

每當這時候,我都會很興奮,這種興奮除了平時踢球和打架勝利外,根本不會出現。

所以我意識到,我喜歡阿紫。

「最多……半年內……要有心理準備。」

我依稀聽到這麼幾個字眼。

我會死。會死嗎?

我突然茫然起來,似乎死亡這個字眼離我很遠、很陌生。我從未看過誰死去,當然電視上的不算。因為我知道,那些被機槍掃射、被炸彈炸碎的傢伙,很快就會換一套衣服,或者乾脆衣服都不換地出現在另外一個頻道的電視劇里。

所以,我不理解什麼是死亡。

話說回來,我是如何住院的?

為什麼,為什麼一點都不記得了呢?我用手肘支撐起自己身體,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它,從腦袋、臉到脖子、腹部和背部,包括大腿、胳膊,我沒有感覺到任何痛楚。

我究竟是因為什麼病才會被送進醫院,甚至醫生還提到了死?

想到這裡,我又開始頭痛了。我最討厭學習,最討厭動腦了,因為每次那樣都會覺得無比的煩惱。

母親走了進來,她的臉很奇怪,明明流著眼淚,嘴巴卻是笑著的。她用手按著腹部走路,那姿勢真滑稽。

大人們啊,幹嗎這麼虛偽,哭就是哭,笑就是笑,我可不相信可以哭著笑起來。

「我怎麼了?」

「沒事,醫生告訴我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母親淡淡地說。

「過幾天是幾天?」

「一個星期左右吧,好好休息,學校那邊我會去幫你請假的。」母親嘆了口氣,她提著包準備離開。

「你又要走了?」

「嗯。」

「爸爸呢?為什麼爸爸從來沒有來過,我記得他說了要開車帶我去釣魚的。」我固執地喊道。

「你還在生病。」母親的表情有些不耐煩。

「即使不去釣魚,他也應該來看看我吧!」我憤怒地吼了起來。母親緊咬著下嘴唇,看著我。

「他工作太忙,等有空的時候一定會來的。」說完,母親留下一些錢,轉身離開了病房。

如此冷淡的父母,我真懷疑我究竟是不是他們親生的。這下好了,又安靜下來了。

我迅速地下床,光著腳穿上我喜歡的卡通拖鞋,然後興沖沖地走到大門前,打開門想出去。走廊上的溫度比我想像的要低得多,我只好折回來胡亂披了件外套。

整條走廊很狹窄,而且彎彎曲曲的像一條腸子,越往盡頭越黑暗,溫度也越低,似乎陽光根本照不到那個地方。我覺得腳有點顫抖,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雙手努力地扶著牆壁,朝著走廊盡頭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對那個黑魆魆的地方產生了好奇。

旁邊的病人也好,醫生也好,包括走來走去的護士,似乎都慢慢地消失了,身體都不見了,我一個勁兒地朝著走廊盡頭走過去。

突然,身體後面被什麼東西拉住了,回過頭一看,居然是位大叔。

好老,真的好老。他就像是從廢墟里或者古墓中挖出來的化石,嘴唇和下巴的鬍鬚一根根雜亂五章地豎起來,而且全部變成了白色,又是白色,又是白色!

不過仔細看上去又有點兒不同,那是一種毫無光澤的白色,是退去顏色後的蒼白與無奈。他的額頭上都是皺紋,零散的幾根殘發也粘在一起。

「我說小哥,你想去哪裡啊?」他說話了,隨著喉結的上下蠕動,我耳邊彷彿聽到了一台老式唱片機發出的聲音,每個位元組都帶著沙沙的雜音。

「那,那邊看看。」我如同被人抓住的小偷,突然有些心虛起來。

「哦?」大叔抬起頭,半閉著眼睛,帶著好奇朝前看去,可是他抓著我衣服的手絲毫沒有鬆開。

「要不,一起去看看?」我笑嘻嘻地邀請到。

「哪裡話,我說小哥,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大叔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那笑容真噁心,就像是有人用刀猛地在鼻子下面劃開一道口子,笑容歪向一邊,順便還露出一嘴歪歪斜斜的黃牙。

「我怎麼知道!」

「哦?哈哈,我說小哥,你連前面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就傻乎乎地跑過去。在自然界里,即便是最愚蠢的動物,也該有規避危險的本能吧!人類為何總是如此愚蠢,不,應該說如何過於聰明?是因為好奇心和驕傲戰勝了本能反應。」大叔的話非常刺耳,我皺著眉頭看著他,發現他居然也穿著病號服。

「切,不過也是病人罷了。」我回過神來,生氣地想要掙開他的手。

「哎喲,看起來脾氣不小啊。算了吧,看在我們如此有緣的分兒上,我來告訴你那是什麼地方吧。」大叔一臉的開心,像喝醉了酒一般斜靠在牆上,接著平伸出手指著前方。

他的嘴湊到我的耳邊,我感覺到他濃重的氣味,還有硬硬的鬍鬚擦過臉上的瘙癢感。

「一定要聽清楚哦,我可是只說一遍的。」我點了點頭。

「那裡是,送走死人的通道。」大叔一字一頓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打了個哆嗦,那聲音如同一滴水從我後頸處滴落下去,然後直接順著脊椎骨滑落下去。

「我才不怕呢!別當我是小鬼,就隨意糊弄!」我咬著牙轉過身,握緊了拳頭。

「哦哦,真是有志氣的小哥。不過告訴你吧,作為生者死者之路,還是不要踏入為好。除了那些有特殊職業的人,像我們這樣的病人最好不要過去,算是我給你這個新進來的菜鳥的忠告吧。」

大叔說完後,閉上眼睛用手搔了搔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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