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男孩與貓

掉落在地面飛濺起來的雨水慢慢織起了奶白色的水霧,紅色的鐵門,青黑色完全濕透的土牆,土褐色的瓦,我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慢慢地停滯下來,就像是失去潤澤的時間齒輪在那一瞬間轉動得慢了下來。在鐵門後的那片混濁細密的黑暗中,慢慢地流淌出一團白色的東西。

下雨的時候愛獨行,因為乾淨,天乾淨,地也乾淨,最重要的是,街道也比平時乾淨許多——人少了。

也許從某種意義來說,人是最髒的,悲劇的是,我自己也是人類,撐著雨傘繞過路盡頭的角落。我看到地上有朵橙色的圓傘,起初我以為是誰扔到這裡的,仔細一看,居然是個小男孩正蹲在地上。遠大於自己身體的雨傘緊靠在背上,青色的鐵質傘柄壓在嫩白得能掐出水的小脖子上,所以我從後面看去,完全看不到他。

我和男孩保持著十幾步的距離,他的神態很專註,眼睛直直地注視著前方。他蹲的地方是一排整齊的瓦房,原本是主人的,後來蓋了新樓,騰空後這裡就荒涼了下來,變成了停放車輛堆放雜物的地方,偶爾也有流浪的貓和狗在這裡過夜。我起初懷疑這孩子有些孤僻,因為小時候就喜歡在安靜的戶外盯著一個地方發獃,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也許有了熟悉感和親近感,無聊的我索性站在原地看著他。

男孩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那表情跟正在忘我地進行創作的藝術家似的,微微隆起的臉頰被雨水濺濕了,也毫不在意。我很奇怪他究竟在看什麼,從我這裡看去,對面長滿鐵鏽的大門裡面一片黑暗。

雨水似乎下了很多,掉落在雨傘上也沒有了之前的響動和壓力。這時候,我看到男孩的表情變化了。

他短而稀疏的眉毛揚了揚,接著薄薄的嘴唇上下閉合著,好像在念叨著某些話,可惜被雨水淹沒了,也許他根本只是心裡默念。接著,他朝著鐵門伸出了沒有握著傘柄的手,那手有些瘦削,不過在鐵門前停了下來。

掉落在地面飛濺起來的雨水慢慢織起了奶白色的水霧,紅色的鐵門,青黑色完全濕透的土牆,土褐色的瓦,我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慢慢地停滯下來,就像是失去潤澤的時間齒輪在那一瞬間轉動得慢了下來。在鐵門後的那片混濁細密的黑暗中,慢慢地流淌出一團白色的東西。

我以為自己的眼花了,當我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周圍的一切又從夢境回到現實。原來那是一隻大概兩歲大的白貓,準確地說,是一隻被遺棄的流浪貓。

白貓微微低著頭,脖子處的毛髮因為灰塵的緣故有些乾燥和捲曲,不過總的來說還算不錯,這也證明它早在下雨之前就待在這裡了。據說貓是極為害怕雨水的動物,它們對雨的來臨有天生的預感。你很少看到貓會被淋濕,因為聰明的它們總能找到避雨之處。

那隻貓的大半個身體還隱藏在門後儲藏室的黑暗中,就好像有人在一副黑色畫布上只畫了前半部分的貓。它天藍色的眼睛盯著男孩伸過來的手,嘴角的銀白色鬍鬚時不時抖動一下,粉紅色的舌頭快速地伸出舔了舔又縮了回去。它的頭依然是低垂著,脖子和頸椎處依然形成角度,那是貓科動物特有的姿態。

我這才注意到,男孩伸過去的手其實一直是緊握著的。

貓的眼睛轉動著,時而看看男孩,時而看看那隻緊握的手。

男孩有點按捺不住了,他將手打開,朝前又伸了幾厘米。我看到他的手心裡好像是那種黑色的餅乾形狀的貓糧。

「喏,吃啊,這是你最喜歡的貓糧。」

雨聲小了許多,我依稀可以聽到男孩稚嫩的同音,只是不知道這隻白貓聽得懂嗎。

哦?聽懂了嗎?

那隻流浪貓仰了仰脖子,腦袋從鐵柵欄間的縫隙擠了出來,耳朵和毛髮將鐵杆上的紅色鐵鏽擦下來不少。它的動作很小,始終保持著和男孩的距離感,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男孩的動作。

但是它太餓了吧,毫無光澤的毛和瘦弱的身體都說明它這幾天餓著肚子。接連不斷的雨季不僅讓貓無法覓食,更讓人也懶得出門。

本來就指望著從附近住戶的三餐中撿一些殘羹冷炙過活的它,恐怕這幾天都這樣趴在黑暗中勉強度日,此刻精美的貓糧無疑是一種誘惑。

食物和性慾是可以激活動物本能的兩種東西,甚至可以讓它們去冒很大的危險。

它終於還是出來了,但尾巴和後腿還留在門裡。白貓的腦袋離男孩的手只有不到十厘米,男孩只要稍微伸下手,就可以摸到那個毛茸茸可愛的腦袋了。

我以為他會伸手,不是嗎?在這樣的雨天,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就為了和這隻貓咪親近一下嗎?

哪怕,哪怕摸一下也好吧?

我突然對男孩產生了同情的心理,他一定是個孤僻的小孩,與我的童年不同。他的身邊沒有同齡人,忙於生計的父母,冰冷的電視與電腦,束縛於鋼筋水泥大廈里的孩子對小動物尤其是這種可愛的精力毫無抵抗力。這或許是他第一次用手去接觸除人以外活著的生物,一種聰明乖巧難以接近的動物,也許,也許這麼近距離的觸碰,他也僅僅有這一次機會。

但我錯了。

男孩小心地將手裡的貓糧放在地面上,然後縮回手,笑嘻嘻地看著那隻飢腸轆轆的白貓。貓咪一看再無危險可言,就立即撲了上去,前肢按住貓糧生怕被搶走,然後一下子叼到嘴裡,轉頭就跳回到柵欄裡面去了。這是一隻非常警覺的動物,它對男孩的施捨沒有絲毫感恩。在它的世界觀里,人類這種生物不會有種族之分,無論是收養它的、拋棄它的、欺侮它的或者是餵養它的,都是同一種,只是它無法理解會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突然變幻出幾種形態罷了。

但我是大人,我可以理解貓咪的這種自我保護行為。但凡不敢親近人類的動物多是被人類攻擊過的,這是它們的自我保護本能。而沒有被攻擊過的動物,就對人類沒有畏懼感,就好像非洲的獅子,從來不對開車過來的人類有著絲毫畏懼之心。

可是我有些擔憂,這孩子會不會憤怒、懊惱,對貓咪沒有感恩的行為覺得後悔,而導致他心靈里的那一點善的種子剛在萌芽的時候就受到壓制?

可我又錯了。

男孩在笑,雖然蒼白的嘴唇並不好看,但我發誓,那是我看到過的最美麗的笑。

「還是那麼調皮呢。」

男孩終於站了起來,這才發現我的存在。

「叔叔好。」

很有禮貌的孩子。

「你在這裡喂貓?」我轉過頭看了看裡面的貓咪。它吃完東西後正發出喵喵的叫聲,又將腦袋伸了出來。據說這種聲音是貓對人特有的,表示親近和索要愛撫和食物的叫聲。

可惜這隻貓看到我後,又警覺地綳直了脊背,向後退縮成一團,像彈簧一樣,整個身體微微發抖,爪子緊抓地面,脖子轉過來盯著我,與身體形成了誇張的角度,隨時準備逃走的樣子。

我意識到自己離得太近了,所以退後了幾步。

「是的。」男孩回答道。

「應該有好幾次了吧?」

「嗯,這幾天都在下雨,它找不到吃的,前幾天我路過時它沖我喊,所以我就買了點兒貓糧過來。」

男孩的神態像個大人一樣和我對話,絲毫沒有任何不安和羞澀,說話的時候大眼睛一直看著我,就像那隻貓的神態一樣。

「可惜,它好像和你還不太親昵。」

說出這話的時候,我有些猶豫,但我實在很好奇男孩的想法。

「親昵?」男孩有些奇怪地看著我。

「是啊,連讓你摸一下都不讓。」

「我為什麼要摸它?」男孩再次表示出非常大的驚訝。

這下我語塞了。

「你喂它不是為了要親近它嗎?」我尷尬了。

「不是啊,你怎麼會這麼想?」

「看它可憐?」

「也不是啊,它並不可憐,流浪的人比它更可憐啊。」男孩的回答機會讓我無所適從,我實在搞不懂了。兩人撐著傘站在雨中,倒是旁邊的貓有些不解地站在柵欄後,歪著腦袋看著我們。

「其實,我生病了。」男孩的表情突然有點哀傷,但我沒看出來他得了什麼病。

「很嚴重?」

「不知道,但應該不是感冒之類的吧。剛去醫院的時候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檢查,媽媽笑起來的時候也很難看。」他嘆了口氣,裝作一副大人的樣子讓我有點想笑,卻笑不出來。

「同學都不愛和我玩了,他們說媽媽會責怪他們。」男孩終於露出了符合他那個年齡的天真,一臉的無奈和不滿。

「我每天都來喂喂它,其實它也沒有朋友,這裡的孩子都很喜歡欺負它。」男孩指著那隻白貓說。

原來是想在動物身上找到一些慰藉。

「今天的任務完成了,我也該回去了。」男孩將手裡所有的貓糧都放在鐵門邊上,白貓依然沒有過去,只是縮成一團,搖晃著尾巴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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