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望遠鏡

高杉抬起頭,他看到吳雪的頭髮在空中飄舞著,從脖子處截斷的頭顱從自己陽台另一面的牆壁處慢慢移動出來,高懸在把空中。吳雪的臉依然如故,只是蒼白得讓人心疼,高杉看到她的嘴角在抽動。

人的眼睛能看多遠?

據說,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視力最好的牧羊人可以看到1.5公里遠的羊。在海邊居住的人,視力大多比內陸的好上許多,可能是吃魚眼球的緣故吧。

望遠鏡,作為人的視力的延長線,有時候也可以看到不屬於人眼應該看到的那部分東西。

放家裡瀰漫著碳水化合物被燒焦的糊臭味道,正在房間複習功課的高杉摘下眼鏡,皺起了眉頭。

「媽媽,你是不是又燒焦了什麼了?」

幾秒後,高杉發現房間里的味道更加濃起來,而他在書房裡也聽不到母親急急忙忙踩著地板朝廚房跑去的聲音和對自己的道歉聲,「對不起了小杉,媽媽剛才又走神了。」

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半年來母親的記憶力似乎越來越差,總是在做一樣事情的中途又去做另外一件事,這讓忙於高考的高杉頭痛不已。

「媽媽!」

高杉將音量提高了許多,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的迴音,可是母親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高杉有些奇怪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他已經做了兩個多小時了,一下子感到小腿有些麻。高杉動作輕盈地一步步沿著走廊朝客廳走去,彎著腰低著頭,活像一隻覓食的貓。

走到外面,焦臭味越發嚴重,高杉家的房子算是比較寬敞的了,複式樓層,樓上兩個房間,一個是高杉的卧室,一個是母親的,樓下是客廳和餐廳,裝修很簡單,不過顯得非常素雅。記得同班同學零原第一次到高杉家的時候,雙手緊緊捏著校服黑色裙子兩邊的百葉紋,驚訝地稱高杉住在宮殿里。

高杉走下樓梯,套著白色棉襪的腳在樓梯上踩下去發出細微的嘎吱聲。高杉在家裡不喜歡穿鞋子,他覺得本來就不是潔凈的腳憋在更加狹小的空間里會更難受,加上有個潔癖的母親,所以即使不穿鞋子,高杉的腳也非常乾淨。

「媽媽?」聲音繼續在客廳里回蕩,高杉記得半小時前好像聽到母親接到一個電話。

「你等一下,我去房間找找看。」

因為在溫書,所以只是若有若無地聽到這樣一句,接著母親就走上了樓去了自己的房間,然後飛快的跑下來又繼續打電話,按理說她應該在客廳里才對。

如果再不去關上火,鍋恐怕要燒壞了。高杉有些不滿地朝廚房走去,作為源頭處,難以名狀的焦臭味讓高杉非常難受,他已經看到一些像棉花糖旁邊的細絲狀的煙從廚房裡飄出來。

走進廚房,果然,飯已經燒糊了。高杉手忙腳亂地關上火,用濕抹布將鍋拿下來,接著開始收拾廚房。等做完這一切,高杉的背上已經出了一層細汗。

可是母親絲毫沒有出現的意思。

「她到底在幹嗎?」高杉帶著疑惑走上樓,發現母親的房間是鎖著的。然後,他走下來朝著陽台走去。

那隻可能在陽台上,高杉雖然在看書,但母親離開家的聲音還是會注意的。

果然,在陽台上,高杉的母親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毛線衣,彎著腰,撅著屁股,用手肘頂在陽台的欄杆上,似乎在遠眺。

「我說媽媽,飯都燒焦了,我可是叫了你好幾聲啊。」高杉嘆了口氣,他發現,母親依然沒有反應,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媽媽?」高杉又喊了幾句。

高杉家的陽台是長方形的,應該說比其他人家的陽台大上一倍多。高杉站在空空的陽台頂端,看著母親如蠟像般地保持著那個姿勢。他咽了口唾沫,外面的天色像逐漸燒紅的烙鐵,當太陽慢慢被一隻不知名的手拉扯著掙扎著的同時,高杉走到了母親面前。

母親用兩隻手握著一架墨綠色的高倍望遠鏡,將它緊緊地按在自己的眼眶上,而嘴唇泛著鐵青色,半張著嘴,嘴裡面一片漆黑,如油畫《吶喊》中那個變形的人物似的。

一陣涼風而過,高杉覺得身體一陣哆嗦,從腰部尾椎的部分忽然升起一絲涼意,像有人用浸泡在涼水裡多時的食指悄悄地沿著脊椎迅速地滑向脖子的地方。高杉覺得又麻又癢,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拍了下母親瘦削的肩頭。

保持著相同姿勢的母親稍微晃動了一下,直直地朝一邊緩慢地倒下去了,就好像放慢鏡頭一樣,又像是有人拉著母親不讓她這麼快倒下。在母親倒下去即將碰到地面的一剎那,太陽最終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之下,幾乎是同時,高杉感覺四周就像被沖淡的墨汁猛地淋了下來一樣。總之,高杉就這樣看著母親摔倒在地上,手裡始終抓著那架墨綠色的望遠鏡。

高杉不自覺地閉合著嘴巴,像會唱歌的發條娃娃,但是喉嚨被不知名的東西堵上了,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他蹲下來想從母親的手裡拿過望遠鏡,可是無論如何都拿不過來。就這樣,高杉使勁想從母親手裡拽過望遠鏡,可是始終掰不開母親已經冰涼似鐵的手指。高杉覺得,母親的手指已經和望遠鏡連在一體了。

醫生和護士在半小時後來到這裡。高杉將身體縮成一團,窩在陽台的角落裡,抱著腦袋看著那個就好像插在母親眼眶裡的望遠鏡,死死地盯著看。他哭不出來,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應對那些陌生人。當那些穿著白衣的傢伙將母親硬得像石膏般的身體抬起來的時候,高杉忽然意識到,那望遠鏡就好像是母親眼睛的一部分,就好像動畫里的人物一樣,眼球沿著長圓柱形的望遠鏡伸了出來。

那天晚上高杉不敢待在家裡,因為他怕又聞到那股糊味。

在這個城市裡,高杉和母親像外來的細胞進入一個陌生的人體中。他們沒有親人,也沒有任何朋友,或許零原算一個吧。也可能是高杉單方面的想法,來家裡坐一坐並不代表就是朋友了,或許人家只是抱著好奇的心理來看一看而已。所以高杉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和處理母親的喪葬之事,此刻一陣陣的煩惱像暴食後胃部泛上喉嚨里的酸水,讓高杉變得獃滯起來。

高杉在想,要不要打電話給那個男人,他拿個上星期母親給他的手機。母親微笑著說,是那個男人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他猶豫了很久,長條形的手機被他緊緊攥在手心裡,表面已經被汗液弄得濕漉漉的,最終高杉還是撥通了裡面唯一的電話號碼。

奇蹟般地撥通了,母親曾經囑咐高杉說這男人很忙,總是有很多工作要處理,特別是晚上入夜後千萬不要去騷擾他,一般都是關機或者忙音。

響了幾聲後,電話被人接了起來,首先尖刺而浪蕩的笑聲像錐子一樣扎在高杉的耳膜上。

「你找誰?」出乎高杉的意料,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性,年輕到讓人覺得有些稚嫩。高杉似乎都可以透過話筒,聞到從那女人嘴裡散發出來的奶香味。

高杉咽了口唾沫。

「我找高總。」

「哦,麻煩等一下,」電話那頭響起一陣嘈雜的摩擦聲,可能是將手機移動的時候碰到了沙發之類的東西,「高總,你的電話。」

「誰啊?」片刻後,一個帶著醉意,聲音沙啞的男人接起了電話。高杉覺得很陌生,他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時還是九歲。

「我是高杉。」

「高杉?哦,高杉啊,什麼事?我上個星期不是才給過錢嗎,這麼快就花完了?」男人有些厭煩的語調讓高杉似乎看到了他那張因為煩躁和憎惡而五官扭曲成麻花般的臉孔。

「媽媽死了。」高杉冷冷冰冰地吐出這四個字來,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為什麼可以說得如此平靜,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電話那頭沉默下來,高杉這時候感到頭皮一陣發麻,頭骨上彷彿有數不清的螞蟻在啃噬著,連接著兩眼之間眉心部分的鼻根處一陣酸脹,喉嚨也癢起來。

「死了就死了,你想幹什麼?」對面的聲音忽然警惕而清醒起來。高杉剛才的不適感一下子消失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她死了。」

「關我屁事,老子每個月按時給撫養費。我告訴你,如果敢跑來我家門口耍賴,我饒不了你!以後我還會給錢,不過會減半,都死了一個了,還用得著兩份嗎?!就這樣了,記住,沒事別打我電話,真他媽煩。」說完後男人掛斷了電話。高杉握著手機聽著裡面傳來的忙音聲,慢慢將手放了下來。

這時候,一個醫生走了過來,他手裡拿著那架墨綠色的望遠鏡。

「給。」醫生將望遠鏡遞過來。

高杉看了看那架望遠鏡,眼前又浮現出那個黃昏母親拿著望遠鏡的樣子。他將望遠鏡接過來,放在大腿上。

「我媽,她是怎麼死的?」高杉語帶哽咽,滿嘴的苦澀味,像嚼著一嘴的干茶葉末子。

「死者似乎是因為心血管破裂導致心臟機能受到損害。」醫生也一臉的尷尬。

「似乎?」

「是的,我們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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