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人命有價的話，礦工的命可能最不值錢。在王大力眼裡，礦工只是為他賺錢的機器，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物。他只要付錢，想怎麼使喚他們就怎麼使喚他們。在王大力看來，拿錢買命，天經地義。
他也是從最底層過來的，當過五年的礦工，知道礦工的命賤。煤老闆每賺一分錢，裡面就有礦工的一半血汗。在山西小煤礦，沒有哪個煤老闆不壓榨礦工的，好一點的無非工錢給的多一點，但再多也有一個底線，不超過創造價值的百分之一。
為了加快生產，王大力囑咐王老蒯，新錄用的礦工可以快速上崗，時間來不及，必要的培訓也可以免掉，給他們簡單講講下井的注意事項就可以了。
王老蒯說好，這樣也節省成本。再說有些礦工都是老油子了，自個兒拿命也不當回事兒。
他咳嗽了兩聲，看到王大力不相信的眼神，繼續說：一些礦工明知道瓦斯濃度高遇到明火，會引起爆炸，他們還是帶著香煙下井。他們把香煙夾在頭髮里，或者藏在三輪車裡，偷偷地帶到井下去抽。不讓帶火機，他們就拿出廢棄的雷管線、礦燈電線進行點火。
有這樣的事兒？
王大力皺了皺眉頭。
多了。我自己就看見過好幾回。我們不管他，該講的都講過了，每次下井，我都是千叮嚀萬囑咐的，沒用。
實在不行就扣他們工資！以前不是沒扣過，扣工錢效果最好。
王大力狠狠地跺跺腳：不然，出了人命，老子還要賠他個好幾萬呢，划不來！
嗯。以前扣過，一個月只發一半的工錢，後來他們不是鬧事嗎，有幾個還一氣之下去了別的礦，我們沒辦法，就不再扣了。
王老蒯嘆了口氣：
這幫兔崽子，不好對付啊。
王大力不吱聲，悶頭喝茶。
悶了一會兒，他說，從明天開始，嚴格實行三班倒，歇人不歇機器，鼓勵連續作戰，工作量提前完成者可以考慮發全工資。工作量完不成，不發工資！另外，再出台一個舉措，下井者工作必須達到8個小時以上，出工才算有效。提前出井，視同沒有出工！
王老蒯笑笑，嘴上連說了幾聲好好好。在心裡暗想王大力這招怪狠，那些在井下磨洋工的人這次肯定沒轍了。
王老蒯去落實王大力的講話精神去了。他手底下還有兩個小兵，分別是負責生產安全的耿三和負責後勤供應的蔣大。負責礦上財務的李會計不歸他管，會計直接對王大力負責。這幾乎是所有小煤礦的慣例，一把手掌握財政，放心。
耿三這會兒到井下去了，蔣大躲在廚房，正和廚房的張老妹黏糊。張老妹是本地人，是個中年寡婦。
當初她到礦上找活，王大力無論如何不答應。對於煤礦，女人是忌諱。後來蔣大看她實在可憐，家裡還有一個上初中的孩子，他給王大力求情，說廚房缺個做飯的，可以讓她試試。
王大力給他一個面子，把張老妹留下了。
從此，張老妹對蔣大充滿了好感，蔣大又是個喜歡和女人黏糊的人，兩人明裡暗裡好上了。大家都是過來人，男女之間那點事，都看得淡了。
蔣大看到王老蒯，從廚房的桌子上拿過一個豬蹄，老遠就喊：老王老王，剛出鍋的豬蹄，你最喜歡，我正要給你送去！
王老蒯笑笑，問張老妹：一共煮了幾個？
張老妹有些詫異地回答：四個，你們幾個一人一個。筐里還有幾個生的。
平時王老蒯是不過問廚房的事情的，聽他這麼猛然一問，張老妹和蔣大都有些不太習慣。
那恐怕不夠，老闆來了，他也喜歡吃這個。
王老蒯把黃溜溜的豬蹄放回筐里。
蔣大說，那我就不吃了。你們一人一個。正好。
再煮幾個吧，廚房不差這個錢。
王老蒯笑笑，老闆說了，讓咱們加快生產，後勤服務工作也要跟上嘛，礦工伙食的質量咱不管，至少咱們幾個得提高提高，你說是吧？
蔣大點點頭，對張老妹說，趕緊再煮幾個，拿出你的絕活來，要煮得色香味俱全，不要像你人一樣，色香味一個都沒有。
見蔣大開自己的玩笑，張老妹也不理他，悶頭收拾豬蹄。
王老蒯嘿嘿笑。
煤礦是男人的世界，難得見到女人。大家都愛開張老妹的玩笑，有時候不把她看作女人，只當和自己一樣是爺們兒。
王老蒯笑完了說，老闆難得留在礦上吃一次，老妹是得把絕活都拿出來。
這邊說著話，耿三從井下上來，直奔廚房。看樣子是餓過了頭，進來就拿起一個熱饅頭，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吞，邊吞邊斷斷續續地說：
到下面走了一圈，又冷又餓。
王老蒯笑笑，你挖兩筐煤，保管你渾身是汗。
耿三吃完了饅頭，又看到了豬蹄。伸手就摸了一個，啪嗒啪嗒啃了兩口。
張老妹剛想說他，蔣大說讓這傢伙先吃吧，看樣子是真餓了。反正咱一會兒還得煮。
王老蒯拍拍耿三的肩膀，生產要提速了，咱們還得招人。
耿三說，那好辦，天天都有來找工的。今天招進來，明兒個就能下井挖煤。
王老蒯點點頭，那好。
幾個人在廚房說著話的空兒，看見王大力背著手在到處巡視，樣子看上去像個大領導。這個地方是他的一個領地，是他的一個小王國，他就是這裡的國王。
作為國王，他一方面要發號施令，另一方面要盤算收成。收成上去了，大家都高興，上不去，他得想法子。這年頭，小煤窯的國王也不好當。尤其這兩年，盯住小煤窯的人多了，要應付的場面也大了。
這才多長時間，王老蒯就發現王大力的頭上有了白髮。
錢多也燒手啊。
天一上黑影，看著第二班的礦工倒完班，王大力和王老蒯他們幾個人坐到辦公室里，吸溜吸溜地啃豬蹄。
豬蹄香氣四溢。
張老妹的手藝的確不錯。
王老蒯怕礦工們聞到豬蹄的香味，把門關得嚴嚴的。
一個豬蹄沒啃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
王大力一愣，他第一個反應是礦難：不會是井下出事了吧？
王老蒯也聽到了轟隆轟隆的聲響，他對王大力說可能是哪個鱉犢子在井下掘進放炮呢，剛買的這批雷管威力太大，動靜也大。
王大力不放心，看看耿三。
有著幾十年井下安全經驗的耿三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放下豬蹄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是瓦斯，瓦斯爆炸了！
一聽到是瓦斯爆炸，王大力腦袋嗡的一下就大了。他沒有像耿三那樣慌慌張張地往外跑。而是異常鎮靜地啃完豬蹄，用牙籤剔完了牙，慢騰騰地走出去。
憑著幾十年的煤礦經驗，王大力十分清楚井下瓦斯爆炸的威力。一般來說，瓦斯超過百分之六至百分之七，監控系統會自動報警。瓦斯濃度在百分之四到百分之十六之間，遇火便會爆炸。
難道是井下的監控系統出了問題？
井口邊剛剛倒班上來的礦工正手忙腳亂地到處跑，邊跑邊喊：
井下爆炸了！剛剛下去的十幾個兄弟慘了！趕快救人啊！
耿三指揮兩個礦工下去看看情況，那兩個人你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下去。耿三急了，自己坐上咔嚓機（升降機）向下降去。哪裡想到，又一聲悶響傳來，他乘坐的那架咔嚓機被隨之而來的又一次衝擊波崩上了天，哐當一聲落在不遠處。
王老蒯以為耿三也完蛋了，跑過去看，耿三灰頭灰臉地從升降機里爬出來，這傢伙竟然沒事。
耿三的額頭上被咔嚓機磕出一個血坑，他顧不上包紮，朝井口的人群喊，趕快想辦法救人呢。
一個礦工滿身是血地從井口竄了出來，到處亂跑，誰也攔不住他，嘴裡一直喊著：快跑快跑趕快跑——
王老蒯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制服，大聲朝他喊：
底下還有幾個人活著？
他看看周圍，確信自己已經逃了出來，乾嚎了兩聲，說底下還有十一個人，我也不知道還有幾個活著。我是被瓦斯衝擊波頂出來的，其他的人不被炸死也被毒死了！
蔣大拿出手機試著撥了一個礦工的號碼，電話打通了，但沒有人接。
由於爆炸時沒有摧毀手機信號，仍然有電的手機在礦井深處默默接收著地面打來的電話，直到耗光全部電量。
底下的人恐怕沒救了。蔣大低著嗓子對王大力說。
王大力淡定地點點頭，斬釘截鐵地說了兩個字：封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