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如果我沒有掌握這份證據的話,你又能矇混過關了。」余悅石把手裡的幾張照片伸到了秦錚面前,「這個人你應該認識吧。」
照片拍攝的是廣德路公園的一張長椅。拍照者躲在了一片灌木叢中,因為幾枝細細的植物枝椏模糊地橫在畫面上,但這絲毫不影響照片的清晰度。長椅上,秦錚正在和一個面目清瘦的中年男子交談著。
「這是……」
「不錯,這正是我發展的那位內線同志冒著極度的危險拍到的。可惜,他沒有辦法將你叛變投敵的情報和這些照片及時交給老黃,幸虧我回來得及時。」
余悅石又抽出一張照片。那是身著汪偽部隊服裝的幾個軍人的合影,與秦錚的接頭者正是其中之一。他給秦錚看了一下,就轉身放在黃玉明面前。
「這是該特務在南京參加特訓班的照片。他是不久前剛從南京調到上海來的。老黃,這下你該不會懷疑了吧。沈瓊的被捕、小組成員的犧牲,完全是被秦錚出賣的。」余悅石回身指著秦錚。
秦錚發現在余悅石的目光里除了憤怒,還有一絲淡淡的嘲諷。他張口結舌,無話可說,百口莫辯,他知道無論自己怎樣解釋都無濟於事。所有的證據都毫不留情地指向著他。當黃玉明否認通過余悅石命令他們營救沈瓊的時候,儘管他要求和余悅石當面對質,但他自己都感覺到了語氣中的虛弱,因為他隱隱感到余悅石似乎是不會承認的。為什麼會這樣?他陷入了恐懼,厭惡,悲哀和迷茫。他緊咬嘴唇想從這個噩夢裡醒來,可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夢,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他的頭腦在飛快地轉著:沈瓊被捕、小組被襲、趙豐年被捕,刺殺焦仁志、田貴品,內線同志、塞到回春診所門縫裡的醫藥廣告,「十月初八」,蘇州,從「老水手」咖啡館回來的路上身後那奇怪的腳步聲,奔赴龍里鎮的途中那不祥的預感,穿透趙豐年身體的子彈,益民醫院柵欄門粗粗的鐵鏈……無數畫面被他哆哆嗦嗦的從記憶中擺上了理性的桌面。太亂了、太亂了!他閉上眼睛卻不由得回想起傍晚時從他頭腦中閃現出來的第三種可能。這個想法形成的起因再次清晰地出現在秦錚的眼前:在那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夜晚,在黃公館狹小的會議室內,黃玉明說:「據我所知,知道這次接頭的時間和地點的只有老趙和我們三個人,而你又平安無事,這使我不得不多加小心。」
這是一個局,一個巨大的圈套!
「你是叛徒!老趙、沈瓊和行動小組都是你出賣的。」秦錚直視著余悅石突然開了口,說出那曾經一閃即逝的第三種可能。
余悅石搖了搖頭,一副不屑與他理論的樣子。
秦錚出了一身汗,反而冷靜下來。他的手腕雖然已經被牢牢捆住,但手指卻是靈活的。剛才,阿四把他按到椅子里的時候,他的背不經意碰到椅子上的一個硬硬的突起物。現在,他的手指就在悄悄地尋找著,很快就摸到了它。他感覺出來了,那是一枚凸起來的釘子。
「這麼說,接頭地點完全是你編造的嘍?」黃玉明問道。
秦錚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瞧著余悅石。
「不,據內線同志講,這個叛徒早已向敵人保證,要把你和特派員一網打盡。目前,他正和敵人討價還價,應該說接頭地點是正確的,而且敵人可能還沒有得到。」余悅石趕緊接過話來。秦錚注意到一抹不易察覺的慌亂從余悅石的眼中閃過。
秦錚假意徒勞地掙扎著扭動著身體。其實他已經把那枚釘子扭轉得鬆動了。
阿四揪住秦錚的衣領劈面一拳:「說,你向敵人交代了哪些情報?」
余悅石擺擺手:「不要問他了,他無論怎麼說我們都不能輕信,這可是關係到特派員安危的大事。」
黃玉明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余悅石略一思索:「不妨這樣,我們把接頭地點告訴內線同志,由他監視敵人的動向。如果在十月初八敵人對接頭地點採取行動,我們再另做應對;如果敵人沒有什麼行動……」
「老黃,別信他!他是叛徒。」秦錚剛喊了兩句又被堵住嘴巴。但這時他已經拔出了那枚釘子。他捏著釘子費力地挑動著繩扣。
「我再考慮一下吧。如果要通知內線,也要在接頭前的幾天內,而不是現在,事關重大呀。」
「好吧。另外,趕緊把這個叛徒處理掉算了,省得夜長夢多。」余悅石一指秦錚說。
黃玉明沉吟了片刻:「這樣吧,先把他押到後面,我還有些話要問他。」
阿四和另一個隨從解開了綁在秦錚腳腕上的繩子。由於捆綁的時間過長,秦錚幾乎無法挪動腳步。他被阿四他們架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望去。余悅石好像在看著他,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那不像兩隻眼睛倒像兩口冷冷的黑洞。
出了門,被冷風一吹,秦錚清醒了許多。黑暗之中,他努力地辨認了一下。這好像是一個小漁村。夜已經深了,一點燈火也沒有。在他們左側不遠處就有水浪拍擊礁石的聲音。前方有一個模糊的茅屋的輪廓。顯然,阿四他們就是要把他押到那裡。
繩套已經挑開了,他的雙腳也已經恢複了力量。秦錚身子猛然往下一墜,阿四二人猝不及防,立刻被帶得失去了重心。秦錚雙肘齊出,準確地擊中了二人的腰眼。
阿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沖著正在跑向江邊的黑影抬手開了一槍。黃玉明和余悅石聞聲趕緊跑出來。余悅石搶過手槍追了幾步,他仔細地瞄準後連開了數槍。他們都看到秦錚的身影猛然一震,掉進了江水。他們趕到江邊,黑暗中只聽到江水洶湧奔騰的轟鳴聲,哪見得著半個人影。阿四等人沿著江岸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秦錚的屍體。
「也許已經被江水沖走了吧。」阿四說道。
「但願如此吧,但是這個地方不能待了。」余悅石一邊說著一邊徒勞的在黑暗的江水中尋找著。
秦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潛入水中。他順著水勢漂了很久,才抓住了岸邊的一塊礁石。他艱難地爬上岸,仰面倒在沙灘上大口喘息著,一隻手捂著受傷的肩膀。
擺在桌面上的兩碟小菜還沒動上幾筷子,可徐耀祖面前的那瓶酒卻差不多喝下去一半了。雖說晚飯還沒有吃,可是他不餓,就想喝酒!
自從接到了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開始,一連串的厄運就上了他的身。他從來沒想過像他這樣一個權不重、職不高的文職人員竟會入了抗日分子們的眼。他是在一條弄堂里被綁架的。幾個戴著口罩的漢子把他蒙著眼、堵著嘴塞到汽車裡。後來他被抬進了一間屋子。他的眼罩從來就沒有被取下來過,所以他看不到那是個什麼屋子,也見不到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老實說當時可把他嚇壞了,他一直在不停地發抖。有個人掏出了堵在他嘴裡的東西告訴他不要怕,只要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那個人很和氣地說,但是如果有半句假話立刻就會沒命。接著他聽到手槍拉動槍栓的聲音。
本來他害怕自己會因為哪個問題不知道或答錯了而立刻吃上一顆槍子兒,沒想到那人翻來覆去問的卻是他老婆來上海後都見過什麼人。這事當然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第二個問題他更清楚了,趙豐年的物品是他親手保管起來的。更何況那個文件櫃的門上貼著一個字母「Z」。接著那人又問起物證科人員的相貌特徵。他磕磕巴巴地把科里幾個人的情況說了一遍還正等著下一個問題,那人卻說問完了。他餵了自己幾口水之後就走了。不過他不一會兒也就失去了知覺。
他是被一個巡警推醒的。當時天剛蒙蒙亮,別說巡警連他自己都以為是喝多了才睡在路邊這棵樹底下的。等他回到科里終於明白那並不是一個夢。他立即被隔離審查。在審查室里,他一口咬定自己被綁架後什麼也沒說。鑰匙當然是被他們劫去的。至於趙豐年物品存放處,傻子都知道是放在貼著字母「Z」的櫃里的。好在寺尾那老傢伙還在醫院裡治傷,處里主事的是他平時極力討好的佐藤。但他仍被勒令停職反省。
處里那幾個傢伙說起來也是一番好意,大包小包地提著去家裡看他。可偏偏一個不長眼的提到了朱莉被打的一幕,直到老婆氣哼哼地出了客廳在卧室里摔摔打打那小子才回過味來。一行人訕訕地走了,他的苦日子卻剛剛開始。
今天晚上,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抓起件衣服就要往外走。老婆說,你還敢出門?那些抗日分子正找你呢,正想喂你槍子兒吃呢。
徐耀祖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豪氣:「老子就是讓他們殺了,也比跟你這麼個婆娘待在一起好。正好我死了你就能再找一個嫁了!」
他也沒理會身後的哭哭啼啼,徑直出了門。
徐耀祖再次斟滿了酒杯,剛要端起來卻被一隻手輕輕摁住。那個人年紀輕輕,穿著一件青布長衫,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對面的座位上。
「你是誰呀?我又不認識你。誰讓你坐在這裡的?!」一來徐耀祖喝了酒,二來畢竟也是偵緝處的一個科長,因此說話一點不客氣。
年輕人不慌不忙地把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