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益民醫院

十幾年以前,當益民醫院的主樓剛剛竣工的時候,生活在附近的人們禁不住產生了這樣的疑惑:怎麼這樓剛蓋好,看上去就半新不舊的。沒有人告訴他們,高高的尖頂、晦暗的外表、以及色彩繽紛的玻璃窗正是來自西方的哥特式建築的特點。除此之外,建築內部九曲回折的走廊,莫名其妙的過道和樓梯也很好地營造出宗教的神秘主義氣氛。

益民醫院的前身是一座教會醫院。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一位華人富商買下,成了一家私立醫院。秦錚記得這家醫院的生意一直不太好。雖說上海早已躋身遠東的都市之首,但大部分中國人還是覺得中醫中藥可靠。而且這裡醫術平平可診費卻一點也不平平。所以用「門庭冷落」這個詞形容這裡的生意就毫不為過。

那天和黃玉明,余悅石分手之後。秦錚回到診所立刻召集了他小組裡僅有的三個成員,布置了任務。下午,他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家醫院。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眼下,這裡竟然住滿了人。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患者是日本傷兵。其實他早該想到,連年的戰事,導致大量無家可歸的難民湧入上海。瘟疫,疾病肆虐橫生。當下的上海又有哪一家醫院不是人滿為患。此外,日軍在武漢會戰和華南的幾場戰役中雖說佔了些地盤可也損失慘重。各地的陸軍醫院已經無法承受越來越多的傷兵。因此許多醫院的中國患者經常被這些侵略者粗暴地趕走。日本傷兵欺負中國患者,調戲護士的一幕又一幕在很多醫院裡都在上演著。

在衛生間里,秦錚換上了白大褂,戴上了一副口罩。所以當他在各層樓道中穿行的時候沒有受到那些拄著拐杖、包著頭臉的日本兵的糾纏。秦錚忽然發現,住在這裡的傷兵幾乎全是士兵。他甚至連一名士官都沒有發現。他立即反應過來,由於日軍內部等級森嚴。士官以上的軍人可能都被陸軍醫院收治。顯然,日本人是信不過中國醫生的。也就在這時,行動計畫的雛形已經在他的頭腦里形成了。

他接著向樓上走去。到達三層之後,他看到四層的樓梯口站著一個背著駁殼槍的特務。他明白,老趙就在上面。他沒有往上走,開始在三層轉悠。一路上他又看到兩個背著駁殼槍的特務從廁所出來。他用眼角掃了一下他們的武器。可以肯定,特務們使用的全是可以連發的快慢機。

「行動小組是不是可以省去攜帶槍支的過程?當然,子彈還是要多準備一些。」他暗暗思忖著。「不,為了保證行動順利,必須還要準備一支火力強大的武器。余悅石說過,他能搞到一隻湯姆遜衝鋒槍。住在下面的傷兵雖然沒有武器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他邊走邊琢磨,不知不覺來到三層的盡頭。秦錚發現,這樓道真是曲折,他已經拐了三次彎。這時他已經站在通往二層和通向四層的平台上。

看看左右沒人,秦錚悄悄地摸上四層。牆壁在這裡有了一個弧度。秦錚計算著腳下的台階數目。他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住腳步。他把身體貼在牆上,慢慢探出頭去。他看到了那道鐵柵欄門。也看到纏在門上的鐵鏈。的確,正如余悅石所說,鐵鏈並不粗,一把大剪是可以解決的。

關鍵的問題在何四海這裡。

當天晚上,秦錚和余悅石碰了個頭。秦錚把他的計畫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兩個人又一起把每一個步驟推敲了一遍。最後,余悅石說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方案了。

「但是,你必須保證『士官』不能出現任何紕漏,否則這個計畫就毫無價值。」

秦錚沉默了。他知道這是計畫中唯一薄弱的環節。無論經驗還是應變能力,何四海都無法和廖言和路家興相比。但是,直覺告訴他參加行動的五個人之中卻只有何四海能夠勝任這個角色。他的彪悍,他的霸氣才是最主要的。

「任何計畫都不是完美的。況且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就這麼定了吧。」

看到秦錚下了最後的決心,余悅石也沒有再說什麼。

「那麼語言這一關,你們怎麼過?」過了一會余悅石問道。

「出於鬥爭需要,我自己也學了一些簡單的日語。但是我知道,這是遠遠不夠的。所以這兩天,我會帶著『士官』多去一些日本軍人經常活動的地方。我們會仔細地觀察這些人的氣質,習慣的、說話的口氣。另外,我之所以把他的身份確定為士官,就是因為住在益民醫院裡的鬼子全部是士兵。在日軍內部,士兵見到士官只有敬禮的資格。」

「是啊,這樣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余悅石贊同地說道。「讓我們再想想,還有沒有疏漏的地方。」

「就是時間太緊了,萬一這兩天敵人把老趙轉移,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應該說,短時間內,敵人還不會這麼做。一旦有變化,我的那個內線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的。」

正如余悅石所分析的那樣,寺尾謙一的目光這兩天暫時地離開了躺在益民醫院裡的趙豐年。這不僅僅是因為趙豐年的身體太過虛弱,根本無法審訊。更重要的是,追蹤「白髮老者」的一隊人馬取得了重大的進展。正如他判斷的那樣,「白髮老者」的去向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僅僅過了一天,就有一個黃包車夫認出了這位乘客。順著這條線索,特務們一路查下去,結果卻發現繞了一個大圈。「白髮老者」下車的地點其實離「Y」字路口並不遠。那是一片臨近黃浦江畔的居民區,街道曲折複雜。居民大多數是世代生活於此的本埠人。黃包車夫堅定地指認了其中的一條弄堂。「白髮老者」下車後,步行進入了其中。

還是那一套:一位上了年紀的親戚,第一次來到上海,迷了路……

連這樣的細節都是寺尾親自製定的。首先,調查者的真實身份是絕對不能暴露的。寺尾明白,在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深深地仇恨著他們。一旦得知真相,恐怕很難會有什麼線索。第二,他發現中國人的心都很軟。一個令人同情的理由往往會比豐厚的賞金更有效。果然,沒費多少勁,他們竟然從幾個婦女的口中找到了「白髮老者」的落腳點——一座帶閣樓的,獨門獨院的宅子。然而,小院的大門卻被一把大鎖牢牢地鎖著。

一方面,他增派人手將那裡控制起來。另一方面他命令立刻調查那房子的來龍去脈。很快就有了結果:房子的主人是當地一個很吃得開的混混。那傢伙頗有幾套房產,全是放高利貸弄到手的。當天夜裡,他就被秘密「請」到了情報處的審訊室。一個混混哪裡見過如此場面,當時就尿了褲子。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事情很簡單,刺殺案發生的前兩天,「白髮老者」租下這所房子。租期一個月,租金當場交清。

寺尾端詳著地圖。很顯然,刺殺組本來的居住地離這裡比較遠。選擇這樣的臨時落腳點可以事先分批將武器藏到此處。刺殺完成之後,又可以把武器臨時貯藏於此,待風聲過後,再悄悄取走。兩個黃包車夫都曾說過「白髮老者」隨身攜帶著一個不大的皮箱。看來,很有可能,就在「白髮老者」換車的某個地點,刺殺組碰了一次頭。皮箱雖然不大,但裝幾隻駁殼槍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寺尾相信,皮箱和裡面的槍支一定還在那房子里,而且他還相信,那些人一定還會回來取槍的。

還有一個細節,引起了寺尾的興趣。第二個黃包車夫說,「白髮老者」在付車錢的時候,幾乎掏遍了全身卻還是差了車夫幾個銅板。接著他聯想起第一個車夫說過,為了催促車夫快些,「白髮老者」許諾多付車費,而後來卻出爾反爾,一個銅板也沒有多付。

經費,他們的經費緊張之極。

轉眼間,三天的時間過去了。房子門上的大鎖仍然沒有被人打開。一切都是那麼的風平浪靜。寺尾不急,他有的是耐心。

這時他辦公桌上的幾部電話的其中之一叮鈴鈴地響了起來。那是一部通往益民醫院的專線電話。駐守在那裡的一個特務小隊就是由他直接控制的。

「什麼?有人鬧事。你們難道都是木偶嗎?!……一個士官……豈有此理!攔住他,佐藤隊長很快就會過去。」

他放下電話,摁下桌上的一個按鈕。佐藤推門而入。

「有一個士官在益民醫院裡惹事,要求住四層的病房。你去一趟,看看是哪個部隊的。」

一個小時之後,佐藤回來了。他報告說當他趕到時,那個士官已經走了。

寺尾聽了也就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包括守在益民醫院四層的特務們也把發生在下午的「士官鬧事」當成了一場虛驚。

下午四點鐘左右,醫院裡出現了一個沉默的士官。這是一個日軍中少見的大個子,身穿著一套骯髒的軍服。一條繃帶斜斜地纏過他的腦袋,把他的一隻眼睛,一隻耳朵包括大半個臉包了個嚴嚴實實。從繃帶的灰濛濛顏色以及上面已經變成褐色的斑斑血跡上可以看出,他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換過葯了。儘管如此,可是他的著裝卻非常整齊。衣領扣得死死的,腰帶扎得緊緊的;連綁腿都打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硝煙的味道。當他默不作聲地巡視著每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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